我在现代留过学正文卷第四百一十九章灵活的红线元祐元年三月壬寅,望参日,在京文臣朝官以上不厘务者,皆至紫宸殿。
朔参、望参、六参、日参。
国朝四种朝谒制度,划分出四种不同级别的官员生态。
其中望参的地位和级别最低。
因为望参是‘在京不厘务之朝官以上’参与的朝会。
便是过去,也都是个流程。
先帝在位十九年,实际上出现在望参朝的次数,可能连三十次都没有。
当今即位,两宫听政以来,更是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在望参朝上。
大家都只是在紫宸殿上对着空无一人的帷幕和坐褥,拜上两拜,就算结束。
然后就可以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了。
但今天却是个例外。
当参朝大臣们,穿着公服,拿着朝笏,踏着仲春时节的晨雾,来到了内东门下时。
他们赫然发现,内东门下已经熙熙攘攘,站满了宰执和待制大臣。
朱紫之服,充斥在宫门下。
什么情况?
许多大臣的脑子一下子被惊醒,睡眼松醒的眼睛立刻变得光彩熠熠。
然后一个个乖乖的,自动排到了队伍最末端。
待到了紫宸殿上,他们就知道,为何如此了?
果真是出大事!
两宫慈圣,亲临紫宸殿,并命宰相韩绛,当殿宣读了诏书。
以廷推之法,选执政大臣!
于是,整个汴京城顿时都被这个事情惊动。
早就准备好的汴京新报当即推出了加急的特刊。
一时,满大街都是叫卖的报童的声音。
“卖报!卖报!”
“当今圣上特旨,命宰臣廷推执政!”
“本报评论员胡飞盘对此评论:此汉唐未有之有事,商周所不能为之政,皇宋臣民,生逢盛世,得遇明君,实乃三生有幸!”
曾布推开临街的窗,看向楼下正在叫卖着的报童。
那是几个十岁左右的孩子,他们穿着青色的粗麻布衣,头上的发鬓,梳的整整齐齐,看不出脏乱的样子。
他们捧着手里的小报,胸口都挂着一个装钱的褡裢,走起路来,铜钱在褡裢里叮叮咚咚的响着。
曾布看着这些孩子,远去的背影,眼睛渐渐眯起来。
“子宣在看什么?”坐在他对面的人,微笑着问道。
“汴京新报雇的这些报童。”曾布回答着:“听人说,汴京新报雇他们,都签了契书,管他们吃住,还请了人教他们读书识字。”
那人笑了笑,道:“不瞒子宣,某还亲自去汴京新报给这些报童租的官廨和私塾看过呢。”
“那些官廨皆在外城的永泰坊中……。”
“永泰坊?”曾布皱起眉头来:“就是致远务所在吧!”
致远务,是枢密院下属的机构,主要饲养、管理着在京驴马骡牛等载乘牲畜,并向商贾提供租赁服务。
其与直属三衙有司的车营务,实际上是两块招牌,一个衙门。
需要出征的时候,它就是车营务,平时就是致远务。
也正是因此,致远务所在永泰坊是汴京城少数几个没有士大夫愿意踏足的地方。
主要是那地方,圈养了太多牲畜。
即使,其主要的牲畜,现在都已经转移去了城外饲养。
但因为需要租赁牲畜出去赚钱,所以,致远务在坊中也是常年养着上千头的各色牲畜。
乃是汴京城里有名的脏乱差之地。
那人点点头:“正是!不瞒子宣,在下还亲自察看了,报童们所睡的地方,皆是一屋通铺,以木板为床架,设上下二铺,一屋睡十余人。”
曾布的眉头皱的更紧了,问道:“这么说,那汴京新报背后之人,只是在沽名钓誉?但不像啊。”
十多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房子里。
曾布能想象得到,肯定臭气熏天,污水横流。
加上永泰坊的情况……
各种牲畜所留的粪便,随着污水,在街巷横流。
数不清的苍蝇和蚊虫,漫天飞舞……
简直太可怕了!
对方笑了起来,摇头说道:“子宣所言缪矣。”
“嗯?”曾布拱手:“还请安兄指教。”
坐在他对面之人,正是当朝中书侍郎安焘的长兄安丞。
安丞早年科举不第之后,就改行去经商,还很成功,走遍了大江南北,买卖甚至做到熙河路。
自从安焘拜为执政后,就收了买卖,跟在安焘身边当幕僚。
其为人细致,性格沉稳,而且因为经商的时候,去过无数地方,对天下州郡地理都有所了解,所以很多事情安焘都会先问安丞的意见。
自然,也是曾布攻略,游说的对象。
安丞捋了捋胡子,微笑着道:“子宣是没有看过那永泰坊内的报童居所。”
“吾去的时候,因是上午,所以报童们所居之处,除了几个管他们吃喝的厨娘外,没有旁人。”
“但是,其院舍洁净,床铺整齐,所有被褥皆被叠的方方正正,好似豆腐块一般。”
“听照顾他们起居饮食的厨娘们说,这些孩子,每日五更起床出操,天亮后出门卖报,每日还需要打理三次卫生。”
安丞说着,就抿起嘴唇来,压低了声音,和曾布道:“下午则多半在私塾读书识字。”
“私塾的老师,除了请了一些落地老秀才和举子外,还有不少上四军的人。”
“教他们木工、泥瓦之术,也教他们熟悉各种兵器……”
曾布听着,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着。
在汴京城,敢光明正大的蓄养孤儿,还敢将他们组织起来,甚至请上四军的禁军教导他们技能。
只能说,真的是明牌在告诉天下人,汴京新报背后真正的主人是谁了?
安丞则继续说道:“某还听人说,其中表现的最好的孩子,会被送到天文局里,跟着天文局的伎术官们学习算数、器械之道。”
说着,安丞就看向曾布:“子宣应该也想到了吧?”
曾布点点头,吁出一口气,说道:“传说竟是真的。”
在史书上,他只见过一个人做过类似的事情。
司马懿。
暗中私蓄死士三千,然后发动高平陵之变,一举将曹魏江山,变成司马家所有。
但问题是,那位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
这天下人不都是他的吗?
想不通!
不理解!
但这也证明了那位,远不是表现的那样仁孝善良。
安丞微笑着,脑海中不断回闪着他在永泰坊里见到的一些细节。
院子墙壁上,用着石灰,写着文字。
“官家赐我衣,官家赐我食,官家恩情重,此生难报偿!”
简单的文字,直白的告诉了那些孩子,他们应该向谁报答这恩情。
在历史上,只有一位帝王,做过类似的事情。
汉武帝!
武帝收养,汉军孤儿,组建羽林军,这支军队从此成为汉室数代天子最信任最可靠也最忠诚的力量。
而当今不仅仅命人收养这些失去父母,无亲无故的孤儿。
还教授他们读书识字,让他们学习各种技能。
等这些孩子长大,他们只会比羽林军更忠诚。
而汴京新报现在到底有多少报童呢?
没有人知道具体数字,只能大概估计,应该在五百以上,一千以下。
而,做这个事情,那位甚至没有自己掏一文钱。
所有报童,其实是自己养活了自己。
当明确了这一点后,安丞只觉毛骨悚然。
所以,这些事情,他从不对外说,就连他的弟弟安焘也没有说起过。
说的都是和他对曾布所说的内容差不多的东西。
太吓人了!
这哪里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能做出来的事情?
而且,可以肯定随着汴京新报规模越来越大,并开始向洛阳、大名府发展。
其能收养的孤儿,也会越来越多。
等到那位成年亲政,手底下立刻就能有一支忠心耿耿,大部分识文断字,掌握基本算数和各种技能的可用之师。
曾布端起桌子上的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看着在走神的安丞,忍不住咳嗦一声。
安丞回过神来,对着曾布笑了笑:“方才想起了琐事,让子宣见笑了。”
“无妨!”曾布微笑着。
安丞迎向曾布的眼神,似笑非笑,假装糊涂的问道:“子宣今日特地请某来此相会,可是有事?”
曾布拱手:“就知道瞒不过兄长。”
“兄长应该也听说了,两宫慈圣今日下诏,命宰执廷推,待制票选执政的事情吧?”
安丞点点头,他当然清楚,不然也不会来这里赴约了。
“不知厚卿公可有了人选?”曾布当然知道,安丞既答应了来这里见他,当然是愿意和他谈的,但还是得做做样子。
安丞摇头。
“不知安兄,能否在厚卿公面前,替在下美言几句?”曾布立刻说道:“不求能被选用,但求能将姓名,呈于君前。”
“若厚卿公愿相助,在下来日必有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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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宋,宰执从来不是固定不动的。
像王安石那样,能在朝堂上长期担任宰执的是非常少见的例子。
一般宰相能做三年,就算是深得信重了。
所以,每个在任宰执都得在任上就好好想想,自己离开朝堂后,谁来接替自己的事情?
安丞顿时就笑了起来:“子宣言重了,言重了。”
“只是在下人微言轻……”
曾布一听,立刻秒懂,连忙道:“若厚卿公,能助在下一臂之力。”
“那么来日,若厚卿公需要在下的时候,在下愿效当年荆国公与康国公故事。”
韩绛和王安石两个人在熙宁年间,你辞相推荐我,我辞相推荐你,如今在政坛上,无人不知。
安丞听着,露出笑容:“子宣言重了!在下尽力试试吧。”
……
赵煦这个时候,正在专一制造军器局内,观看着燕援带队组织的新型神臂弓试射活动。
数十名魁梧的御龙直,站在靶场上,集体用脚给神臂弓上弦。
然后,一一抬起来,瞄准前方箭靶。
噗噗噗!
弓弦震动之声,不断响起,一个又一个靶子,被特制的破甲箭头打的粉碎。
赵煦看着,始终保持微笑。
“沈提举,此弓如今每月可产多少?”赵煦回头问着侍立在旁的沈括。
沈括答道:“奏知陛下,臣等奉陛下旨意,在专一制造军器局中,设立弓弩司,以陛下之命,命匠人专则一事,赖陛下之智,如今弓弩司所产神臂弓教过去大增。”
“旧法一月,不过能产百余,采用新法之后,神臂弓每月已能产三百有余。”
“善!”赵煦微笑着点头:“卿等皆为国立大功矣!”
一个月三百余把改进型神臂弓。
一年就是将近四千把!
已经完全可以满足大宋目前需要了。
“朕自不会亏待,上下诸卿!”赵煦说着,就让冯景上前,宣读了他拟好的旨意。
沈括减磨勘一年,赐蜀锦数十匹,加职钱十千,弓弩司官员,皆减磨勘两年,有关工匠,月俸增加一贯。
顿时,所有在场的官吏,纷纷跪下来谢恩。
沈括更是趁着谢恩的时候,拜道:“臣乞陛下为新弓赐名!”
他记得很清楚的,先帝是最喜欢给各种各样的事情赐名的。
譬如神臂弓之名,就是先帝御赐。
此外,沿边各路的所有新建寨堡,也皆是先帝御赐。
父子一体,沈括感觉这位应该也很喜欢赐名。
赵煦听着,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朕就赐其名曰:克敌吧!”
“愿其于沙场上,尽破我大宋之敌!”
“臣等谨奉旨意!”沈括再拜。
这个时候,石得一悄悄的从人群中,走到赵煦身边,低声说着:“大家……”
赵煦和他早已有了默契,立刻侧耳过去,石得一于是附耳道:“方才探事司来报,户部尚书曾布似乎在樊楼上,约见了同知枢密院事安焘之弟安丞。”
赵煦点点头。
在他掌握了探事司后,朝中有几个大臣的公开行踪,就一直是他对探事司的要求必须掌握的东西。
曾布这个在他上上辈子,最后背刺了他和章惇,将赵佶扶上台的二五仔自然是重点监测对象。
当然了,赵煦也只是要求知道,这些人的公开行踪,其他东西就没什么兴趣知道了。
但就算是这样,赵煦也知道了不少人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石得一却继续说道:“那个安丞,前些时日曾去过永泰坊。”
赵煦这才正色起来。
周围的人,看到这个样子,也都识趣的退开了一些距离,免得听到一些不该听的东西。
赵煦摩挲了一下双手,然后问道:“汴京城有和永泰坊相关的谣言吗?”
石得一摇摇头。
赵煦明白了,于是吩咐道:“不必管。”
虽然说,大宋祖制,禁止宰执大臣私下密切来往。
可是从立国开始,宰执大臣们就一直在密切往来。
好多人还是儿女亲家,甚至是父子、翁婿接替为宰执呢。
所以,这个所谓的祖制,其实都只是需要用的时候,才会被人想起来,当做罪名。
不需要的时候,基本没有人管。
就像现在,因为赵煦比较注意这方面的事情,所以宰执们都会隔一层。
幕僚、子侄、兄弟,成为了他们之间的传话筒。
皇帝也不可能真的禁止他们之间有任何往来——这样的话,也就不要做事了。
当然了,红线是肯定存在的。
越过那条线,必然遭到铁拳重击!
不过,每个皇帝的红线都不相同。
像仁庙,基本很少管这方面的事情,以至于嘉佑时代的老臣,甚至敢直接逼宫要求立储!
而赵煦的父皇,对这个事情比较敏感。
除了王安石,谁都不能和其他宰执有太过密切的行为,更不要说共进退了——即使是王安石,熙宁时代的朝堂上,也安插了大量反对派掣肘。
到了元丰时代的宰执大臣,就基本都是彼此的政敌。
你像枢密院的韩缜和安焘,就是死对头。
东府的宰相王珪、蔡确,更是老死不相往来的那种。
也就是李清臣和章惇可能关系还不错,但他们两个人的性子,完全凑不到一起。
到赵煦这里,自然也有红线。
只不过他的红线比较灵活,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要求。
伱像章惇的话……
基本百无禁忌。
因为赵煦对章惇绝对信任!
而曾布,就是另外一面了。
用归用,但绝对不信任!
所以,要监视他的日常活动,要关注他的行踪,防止这个二五仔背刺。
但也不至于,曾布随便做点出格的事情就有什么应激反应。
曾布这个人,除了人品不行外,能力还是不错的。
倒是安焘的兄弟,居然去过永泰坊?!
赵煦想了想,和石得一说道:“石得一,去和童贯打个招呼,下个月就搬家吧。”
“长久留在一个地方,有些显眼。”
他现在倒不怕,被人发现他私底下搞的这些小动作。
但,那些孩子就未必能承受,外界探视和窥伺的眼光了。
“此外,派人去敲打一下安焘的那个兄弟。”
“告诉他,不信谣,不传谣,才是大宋的好臣民。”
“诺!”石得一躬身退下去。
但他离开没多久,就再次返回了,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是郭忠孝。
赵煦的眼睛,惊讶了一下。
郭忠孝就已经来到了赵煦面前,躬身一拜,将手中的一封被火漆密封的奏疏举在手中:“陛下,广西走马承受公事高遵惠奏报。”
赵煦立刻说道:“快快呈上来。”
高遵惠可是带着他的任务去的广西。
他也一直在等着高遵惠的报告,可惜,一直没有等到。
这就让赵煦有些着急了。
他可是迫切的想要知道,甘蔗到底种下去没有?
若没有及时种下,恐怕就得等到明年了。
郭忠孝将高遵惠的奏疏,高高举起。
冯景立刻就走过去,将之接下来,然后送到赵煦手中。
赵煦接过奏疏,先查看了一下火漆,没有破坏的痕迹。
这就说明,这封高遵惠的报告,在离开高遵惠手里后,就没有被人拆开过。
赵煦点点头,然后拆开奏疏,打开来,放在手中看了起来。
高遵惠的奏疏,就说两个事情。
第一,他已经按照要求,抵达了顺安州,并在归化州知州侬智会、顺安州知州侬盛德的帮助和协助下,开垦了一千多亩荒地,种下了从东南的明州、常州、苏州等地找到的甘蔗苗,现在一切都好。
同时他也给侬智会、侬盛德兄弟说了不少好话。
说他们忠厚质朴,为人诚实云云。
这第二件事情就有意思了。
高遵惠上书说,上苍有好生之德,圣人有仁恕之教。
他担心,王师南征,打进交趾后,可能会有人滥杀无辜,杀良冒功。
这恐怕会损害王师名声,有损陛下圣德云云。
而高遵惠认为,这种事情,仅靠朝廷下诏约束将校,是没有什么效果的。
因为‘士卒粗鄙,不识圣人之教’。
于是,高遵惠说:‘臣乞陛下,以财帛赎其人民’。
这就是要让朝廷下令,将俘获的老幼妇孺活口,也算作军功。
这样,士兵们就不需要杀良冒功,也照样能得到赏赐,也就没有人会去随意杀害交趾百姓了。
赵煦几乎全程笑着,将高遵惠的奏疏看完。
他的内心无比欣慰。
谁说我大宋外戚,都是贪弊好色之辈?
看看人家?
事实证明,外戚只要用的好了,还是可以利国利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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