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淙淙,绕过凸起的河床,分作无数涓涓细流,随即又汇聚。木桥横架两岸,前头立有牌坊,行人东西往来,却是往东的多,往西的少。
牌坊下有茶摊,马车便停在茶摊前。
茶水入口略带咸味,薛钊只喝了一口便皱起了眉头。吵嚷声自身后传来,薛钊便端着茶水与香奴一同扭头观望。
“咋?”
“你咋!”
“你想咋?”
“你能把额咋!”
褐色衣裳的年轻人梗着脖子,与那瓜农隔着一尺嚷嚷着,吐沫星子四溅。
敦实的女子上去隔开二人,劝慰道:“算咧算咧,各退一步。不是额说,这甜瓜又不能当饭吃,一筐要二两银子太贵咧!”
瓜农气哼哼地一摔秤杆:“活不成咧!一斗谷子要半两银子,额不卖贵点拿什么糊口?”
女子又低声说了几句,瓜农这才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她从荷包里掏出一块碎银递过去,瓜农掂量下,塞进嘴里咬了咬,随即苦着脸摆摆手。
年轻人便与敦实女子抬着筐朝马车行来。那瓜农兀自叫嚷了一声:“那筐可得给额留着!”
“瓜怂,脾气大得很咧!”
年轻人叫骂一句,待到得车架前,脸上顿时换上了笑脸:“仙长,这瓜……径直放车里?诶?不劳烦仙长,额来就好,额来额来。”
薛钊哭笑不得:“我真不是仙长。”
眼前浮现奔向七彩霞光的女子,也唯有她这般才算得上是仙长吧?
不容他分说,一男一女将筐抬进车厢,又小心将一枚枚甜瓜小心放下。
香奴蹲踞着,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鼻头耸动嗅了嗅,便选了最大的一个捧在怀中,又从前头钻出去递与薛钊。
薛钊放下茶碗,取出匕首为其削皮。
三秦大旱,三月至今只下了几场雨,那雨还不曾打湿泥土便匆匆消散。莫说是浇灌庄稼,如今连人吃水都成问题。
郭进立在车旁,一口一口喝着茶水,低声说道:“前些时日崆峒山的仙长开坛做法,使了神符祈雨,虽然那雨只在平凉打转,可好歹这渭河有了些水流。上个月渭河都不见水流,只有河床是干的。
沿岸百姓为了取水,只得掘开河床,在泥土下找水。”
同行一日,这是郭进说的最多的一次。
薛钊便问:“朝廷的赈济……果然到了?”
郭进便点头,说道:“张抚台从河南、河北抽调了常平仓,过些时日便会运到。只是……”他摇了摇头:“……杯水车薪。”
三秦大旱,北地同样也旱,河南、河北两地收成只有往年的七成,且路途遥远,一石粮食人吃马嚼,运到三秦能剩下半数就是运气。
方才卸下甜瓜,年轻人提着空筐出得车厢,听得此言便皱眉道:“师兄你这话不好跟仙长说,就算仙长损了道行求来雨水,这个时节粮食都收过咧,又有啥用?”
“我本事有限,的确求不来雨水。”薛钊笑着坦陈,又看着郭进道:“郭兄倒是一片赤诚,可谓侠之大者。”
“侠之大者?”郭进不解。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啊。”
古铜色的国字脸涨得紫红,郭进连连摆手:“洒家就是尽一份心意,没仙长说得那般好。”
薛钊便道:“大灾当前,若人人都如郭兄,又哪里会闹到这般田地?”
“仙长好见解!”郭进抱拳拱手:“张抚台也是如此说的。”
薛钊点点头,不再多说。扭头又看向敦实的女子:“那瓜花了多少银钱?”
女子顿时急切道:“请仙长吃几个瓜,能花费几个银钱?”
“一码归一码,”薛钊抖手,从袖袋里掏出一块碎银,强塞进女子手里,笑着说:“若是少了,就算我占了便宜。”
女子嗫嚅:“这……多咧,总共四钱银子,仙长这银子快一两咧。”
“那多的就算我请三位喝茶了。”
女子推却不得,只得收下。歇息已闭,一行人复又启程。三骑当先开路,马车辘辘缀在其后。
香奴吃过削了皮的甜瓜,钻出来进到薛钊怀中瞭望风景。
马车行在木桥上,薛钊扭头看向渭水上游,便见一座城郭黑漆漆、死气沉沉摆在那里。
薛钊看得叹息不已。
香奴便低声问:“道士为何叹息?”
“那是咸阳。”
“咸阳怎么了?”
“当年秦始皇便是在此地挥斥方遒,平定六国,也不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香奴眨眨眼,忽而立起来探出爪子乱指:“额滴,额滴,都似额滴!”.
薛钊一怔,问道:“跟谁学的?”
“方才那瓜农。”
“好的不学,秦始皇才……嗯……”薛钊沉吟起来,忽而觉得或许当初秦始皇吞并六国时便是这般嚷着的吧?
过得便桥,长安已近在眼前。
城墙巍峨高耸,外包砖石,女墙后有持械兵丁。城郭外设了几处粥棚,有僧人、道士、大户人家施粥,数千百姓猬集起来,捧着空碗默默等候。
城门处更是有一队百多号兵丁把守,逐个严查入城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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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七月啊。”郭进失神道。
车马辘辘向前,有郭进交涉,一行人等入城倒也顺遂。那同行的年轻人放慢了马速,伴行一旁指点着介绍起来。
此处却是长安西郭,战时可充作瓮城杀伤敌军。过了安定门,这才算真正入得长安城。
此时的长安乃前梁重建,本朝又行扩建,便是如此比照盛唐时也小了不少。
白马调转马头,郭进抱拳道:“我等还要去寻抚台复命,仙长可是要去城中宫观挂单?”
“还没想好,”薛钊说道:“大约会先赁下一处房子吧。”
郭进思忖道:“不知仙长对房子可有要求?”
“干净一些就好,”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嘴:“凶宅也没事。”
“唔——”师兄弟三人对视一眼,郭进便道:“如此倒是简单了,洒家在东郭太平巷买下一处房子,只是如今跟着抚台办差,吃住都在标营,那房子倒是空置了下来。仙长若不嫌弃……”
“好啊,这倒是省了我自己去找。不知房钱如何算?”
“仙长……”
不等郭进推却,薛钊便笑道:“先说好,房钱比照市价。若是不要钱,那我就不住了。”
“额……仙长要住多久?”
“先按半年算吧。”
“这个……”郭进盘算半晌也不知如何张嘴。
他这等江湖上的厮杀汉,只知买房子,何曾关注过租房子要收多少银钱?
倒是那师妹心细,说道:“师兄盘下那房子花销一百七十两,按扶风行情,这租钱每岁不过八、九两。”
“那,那就八两?”郭进试探着看向薛钊。
薛钊莞尔,从袖袋里抽出一张银票递将过去:“多的算作押金,待我走时再退给我。”
郭进接过一瞧,却是一张十两面额的罗汉寺银票。
“额……好。”汉子不善伏低做小,便干脆应下。“那洒家让……”
“师兄额来额来!”年轻的师弟跃跃欲试。
郭进目光瞥向女子:“额让师妹带仙长过去。”
师弟还要多言,郭进便一瞪眼:“再多嘴洒家锤死你!”
郑重拱手,郭进带着师弟去寻抚台部院。
那师妹名唤乔二娘,待人接物倒是细致,引着薛钊一路东行,横穿整个长安,好半晌才行到一处巷子口。
“仙长,此处便是太平巷。”
薛钊四下观量,但见石砌的巷道与门楼,临街铺面林立,南北走向的巷子两侧院墙高深。他心中暗忖,想来此处住的既不是达官显贵,也不是穷苦百姓,大抵应该是殷实之家。
车马行进去,不多久便停在一处房子旁。
乔二娘下马去开了房门,薛钊抱着香奴入内观量。这房子看着好似四合院,前有门房,西南角开了正门,入内有兜转过来是二门,内中三间正房,两侧共四间厢房。
天井呈长条状,西厢左近还有一口石井。
正房开了门,室内陈设简单,只是有些浮灰。
“仙长看着还可心?”
“很好。”
薛钊极为满意,乔二娘便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道:“如此,额就算不负所托咧。那仙长先忙着,额赶着去复命,等闲暇了额们再来拜会仙长。”
“好。”
薛钊将乔二娘送出门外,返身回来,便见香奴开了各处房门,蹒跚着四处游荡。
“道士,房子好大!”
“嗯。”
“我们还是头一次住这么好的房子!”
“瞎说,柴家的房子不是比这里还好?”
香奴便摇头:“不一样,那到底是别人的房子啊。”
是啊,那是别人的房子,自己与香奴不过是寄居。薛钊忽而想到,香奴好似有了家的意识,这也算好事。
正思忖间,忽听得外间传来叫门声。
薛钊循声到得门口,便见青布包头的妇人停在门前。
“这位娘子——”
那妇人扫量了一眼薛钊,当即笑道:“额是巷口的刘三娘,公子怎地称呼?”
“见过三娘子,在下薛钊。”
“薛公子安好。”笑着一道了个万福,刘三娘道:“听公子口音可是来自巴蜀?”
“正是。”
“额瞧见公子自己驾了马车来的,莫非公子是孤身一人?”
薛钊正要答话,身后脚步声噔噔,化作人形的香奴便从其身旁探出了脑袋。
“咦?好生嫽俏的小娘子,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香奴便抢着道:“童养媳!”
“额……”刘三娘眨眨眼:“原来公子定了亲事咧。那不知公子可要雇请几个丫头?”
薛钊心中莫名,跟着便见刘三娘招招手,俄尔便有两个脏兮兮的小女娘怯生生地被其拉在一旁。
刘三娘赔笑道:“公子就当行善,外头闹灾荒,百姓都活不下去咧。公子雇请一个,就是救了一条性命,胜造七级浮屠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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