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大天师张崇源突如其来的一封敕令,将张清羽紧急召回。
得到命令的张清羽片刻不敢耽搁,立刻动身赶回龙虎山山门所在的贵溪县。
一路上,张清羽便已经将这封敕令背后的原因想了个透彻。
这个时候召自己回山,无外乎就是问责罢了。
广信府下辖五县,现在除了贵溪和弋阳以外,其他三县的道宫都已经遭到了李钧等人的袭击。
虽然造成的损失对于龙虎山而言连擦破块油皮都算不上,可是这三记巴掌却是实实在在的打在了张崇源的脸上。
连辅助张天师合道的大事都暂且放下,亲自出关坐镇指挥,天师府各大局署相互配合,龙虎九部精锐尽数出动,更有两名希字辈底蕴天师从旁掠阵,却还是只得到这样一个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惨淡局面,张崇源属实颜面扫地。
而从大局出发,如今的广信府正处于从儒官向道官过渡的关键时期,接二连三的遇袭各县道观死伤惨重,辖内的信众们更是人心惶惶。
虽然目前还看不出明显的动荡,但事态无疑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如果连除去龙虎山门以外的最后一县弋阳也被袭击,那对于龙虎山的威信和统治将会是一個沉重的打击。
因此,张清羽料到了张崇源会找自己,甚至敕令下达的时间比自己预料之中的还晚了一点。
按照张清羽自己的估算,张崇源应该在永丰遇袭的时候,就要向自己发难问责了。
不过敕令虽然晚了数日,但到底还是来了。
“接下来,该自己给宗门一个交代了。”
张清羽如是想到。
龙虎山天师府,提举署。
张清羽刚一进殿,便看见广信府全域地图投影浮现在大殿半空,城郭楼宇、山川草木纤毫毕现。
其中上饶、玉山、永丰三县被一片红光笼罩,旁边巴掌大的画面中放映着当地道宫的残破景象,幸存的道官们正率领着黄巾力士抓紧时间进行重建。
局势恶劣程度,一目了然。
“禀报大天师,如今三县道宫的重建工作已经全面启动,法篆局法师四十二人率领千名低级黄巾力士已经分赴各处,三日内应该就能完成重建任务。”
投影下方,法篆局监院张清礼穿着一身宽袖圆领紫袍,样貌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额头上却嵌着三道深深的皱纹,看出来因为平时思虑太多导致。
“永丰和上饶的进度可以暂缓,但玉山道宫一定要在明日内完成重建。”
一道空洞宏大的声音从高处飘荡下来。
张崇源盘坐在一块紫金蒲团上,四周霞雾缭绕,让人看不清他的面容。
为何独独要抓玉山县的重建?
原因很简单,玉山县产出的各种黄梁梦境是龙虎山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
“谨遵大天师法旨。不过弟子前面所说的三日,指的只是地面建筑群的重建恢复。”
张清礼皱着眉头,直愣愣说道:“这一次玉山县损毁严重,特别是贪狼的一发天雷更是将位于道宫地下深处的黄梁主机核心镇坛木打得四分五裂,大量已售出的黄梁梦境失去主机支撑,已经无法再连接进入。不少正在构筑的梦境也因此塌陷崩解,沉入了幽海之中。”
“本天君要的是结果,不是听你在这里说问题。”
张崇源的声音中带着淡淡的怒意。
“结果就是玉山县要想恢复往日的生产,需要一段时间。具体要多久,要根据镇坛木的修复进度才能确定。”
“这件事不能耽搁,从天师府调配一台新的核心过去。”
“玉山道宫下方的黄梁主机属于稀有的三品辅助型顶级道械,整个龙虎山拥有的数量不超过一手之数,目前其余几台都被张天师调动到祖师堂辅助合道,只有一台还留在万法宗坛内.”
“就调这台.”
张清礼语气平静道:“万法宗坛内的黄梁主机是用来保障龙虎洞天的稳定,维护山门道徒兵解的通道,弟子不建议挪动。”
阶上阶下两人对话,将站在大殿门边的张清羽晾在一旁不加理睬。
“照你这么说,我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玉山县陷入停摆?!”
“目前来看是这样的。损失已经无法避免,法篆局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对损毁的镇坛木进行修复。”
殿内稍微沉寂了片刻,门前却突然传来噗通一声闷响。
张清礼闻声回头看去,就见玄坛殿监院张清羽长膝跪地,神情羞愧,面色发白。
年轻道人不着痕迹的撇了撇嘴,转过身朝着阶上的身影拱手行礼。
“大天师,时间紧迫,弟子就先告退了。”
“下去吧,这段时间你们法篆局多辛苦。”张崇源的声音中带着罕见的柔和。
“谨遵天师法旨。”
张清礼直起身子,朝着门外走去。
在与张清羽擦肩而过的瞬间,跪在地上的玄坛殿监院低声开口:“清礼师弟.”
咚!
一声洪大磬音突然奏响,张清羽浑身蓦然一颤,不由闭紧了嘴巴。
“刚才清礼说的那些话,你都听清楚了?”
与之前截然相反的淡漠话音在张清羽耳边响起。
“是弟子办事不力,请天君责罚。”
张清羽一声哀呼,以头抢地。
“张清羽,本君再问你,你知不知道在玉山身死道消的人是谁?”张崇源质问道。
“知道,张希寿老天师.”
“在本天君刚刚入道之时,希寿天师便已经是这座天师府的监院之一,曾为龙虎山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就算在天下分武中身受重伤而陷入天人五衰,依旧毅然放弃了退序延寿,将手中的权限交还宗门,封存自身道基,甘愿成为宗门底蕴。”
高耸的玉阶上霞雾涌动,一袭紫袍飘然飞落。
张崇源低头凝视着跪地的张清羽,怒声道:“这样一位功勋卓著的老天师,现在却因为你的失策枉死在了玉山县,你该当何罪?”
“弟子罪该堕入酆都,承受万世刀山火海轮回之苦。”
张清羽蓦然抬头,颤声道:“可分兵驻守的策略是希寿天师做主决定的,弟子曾经劝阻过他老人家,可.是弟子无能。”
张清羽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将罪责揽在自己身上。
可就在他说完这句话后,眼角余光却扫过半空中悬浮的一枚圆球状法眼。
张清羽心头清楚,此刻他与张崇源对话的这一幕,正在被上传入龙虎洞天之中。
满山道序不知道有多少人正在观看。
其实分兵驻守的命令,正是大天师张崇源亲自下达的。
这一点,此时一站一跪的两人心知肚明。
但如今三县被分头击破,总要有人出来承担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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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已经身死道消的张希寿便是最好的选择。
张崇源蓦然叹了口气,放缓语气道:“其实这件事也不能单单怪罪于伱一人。是本天君低估了那群邪魔的阴狠狡诈,主责在我。”
“是弟子的过错,只求天君能够再给弟子一次机会,这一次弟子必将邪魔就地正法,如若不能,甘愿散道!”
啪。
绕梁不休的誓言中,掺杂入一声轻响。
半空中悬浮的法眼,眼眸缓缓合拢。
“玉山县到底是怎么回事?”
张崇源重新拾阶而上,迈开的脚步突然一顿,一双凤眼微眯,回头冷声问道。
“李钧已经淬炼了内功,能够将他的气机完全遮蔽,天轨星辰根本无法锁定。”
张清羽从地上站起,轻声回道:“希寿天师让我启用贪狼进行覆盖打击,而他则决意牺牲自己,将李钧拖延在玉山道宫附近。”
天师重归紫金蒲团之上,沉默片刻方才开口:“那怎么会失手?”
“希寿天师被封存的时间太长,序位实力退化严重。而且在神念无法锁定的情况,他只能无奈选择跟李钧近身搏杀。贪狼尚未蓄势完毕,他就已经死在了李钧的手中。”
“李钧.”
张崇源咬着这个名字,眉宇间杀意凛然。
“一道天雷没能诛杀邪魔,反而轰碎了一台三品黄梁主机,打掉了本天君手中一个白玉京仙班排名六十的地仙席位,当真是魔威滔天啊!”
道四易得,但地仙稀缺。
如果说黄梁洞天是道序修炼的最佳道场,那仙班席位便是加快修炼速度的最佳辅助。
而整个白玉京内,也不过只有区区一百个地仙席位。
曾经一个递补的位置,便引动道序各方派人进入倭区争夺。
现在为了顺利调动贪狼,张崇源便将一个排名六十的地仙席位拱手送人,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大。
“从希寿天师传回的画面来看,李钧虽然依旧停留在序四,但至少已经淬炼了三门武功。而且从他展现出的强度来看,根本不是同样淬炼三门武功的门派武序能够媲美”
张清羽话音顿了顿,沉声道:“李钧现在恐怕已经可以比肩主战序列的寻常序三。”
“比肩?”
张崇源轻蔑道:“就算是真真正正的武三雄主,龙虎山也杀过。”
“所以弟子认为现目前最为棘手的问题是如何改变我们被动挨打的处境,将他们从广信府的地界挖出来。”
张清羽缓缓道:“弟子怀疑他们身上携带有能够隐匿位置的造物,因此寻常的天轨星辰根本洞悉不穿,只有动用南斗天机.”
“一颗北斗贪狼就需要本天君拿出一个地仙席位去换,你觉得如果这个时候去申请动用南斗天机,又会是个什么价钱?”
张崇源冷笑道:“白玉京里那群人做不出雪中送炭的事情,但论到落井下石可都是个中好手,跟他们示弱,只会被狠狠撕下一大块血肉。”
张清羽试探道:“张天师他老人家拥有甲字天仙的席位,可以直接调动任意天轨星辰.”
“一样是群狼环伺。”
张崇源摇了摇头:“而且现在张天师正在合道的关键时刻,手里的权限不能挪动分毫。”
“那只能从其他地方想办法入手了。”张清羽叹了口气。
“这就是本天君将事情交给清羽你来办的原因所在。”
张崇源垂下眼眸,柔声道:“天师府内有张这个姓氏的道序不少,但论到机敏识人、处事干练,没人能赶得上你。当年你升任玄坛殿监院,正是本天君一力支持。”
“大天师的恩情,弟子一直铭记在心。”张清羽抱拳拱手。
“山中无日月,一晃连你也站在了晋升序三的关隘前。”
张崇源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清羽你如今在白玉京地仙内是多少席位?”
张清羽恭敬回答:“回大天师的话,地仙四十三位。”
“这个位置低了,要完成三千年轮回历练时限的仪轨要求,得耗去现世近乎一百三十年的时间啊。”
张清羽躬着身子埋着头,静静等着后话。
“把这件事情办好,本天君帮你把席位往前挪一挪。进了三十以内,成就序三的机会也会大上不少。”
“多谢大天师!”
张清羽的呼吸陡然急促,似要压不住心头的兴奋。
“清溪身死道消,这是我没有算到的意外,也可能是天意注定如此。”
紫金蒲团上,张崇源的表情略显萧索,也没有再用高高在上的天君自称。
“如果张天师不能走出合道的路,那我迟早也会面临被封存的结果。”
“崇源天师.”
张清羽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却被台上人扬手打断。
“道序入道、修道、合道、得道,少了任何一步,最后的结局都是散道。”
张崇源柔声道:“养儿防老,这是俗世凡人的说法,本不该存在于仙家之中。可仙路难测,在道基衰败的那天,我也需要有人护我周全。清羽,你可愿成为我张崇源的道子?”
张清羽咬紧牙关,表情泫然欲泣。
不过内心到底是真喜是假悲,恐怕只有他自己知晓。
“弟子愿意护持天君长生。”
“足矣!”
张崇源一声长笑,挥袖道:“退下吧。”
提举署外,天色一片阴沉,似有雷雨将落。
离开大殿的张清羽并没有着急驾鹤飞行直奔闪山下,而是漫步于山间石道,朝着玄坛殿所在走去。
事态的发展比他预想的更加顺利,现在筹码已经放上桌面,他接下来要做的便是赢下这一局。
“参见监院大人。”
往来的道序望见张清羽纷纷侧身让路,拱手行礼。
让他们感到惊讶的是往日不苟言笑的监院,今天却是满脸笑意盈盈,破天荒的点头回礼。
轻车快马直入玄坛殿深处,张清羽回到自己的居所中,在房门扣拢的瞬间,他眼前的视线蓦然一暗。
视线再次亮起之时,张清羽已然置身于一座人声鼎沸的古城之中,长街两侧张灯挂彩,入目所至皆是一片熙熙攘攘的繁华景象。
张清羽站在一角屋檐下,望着不远处攒动的人群,一名杂耍艺人正在卖力表演着看家的手艺,引得周围阵阵惊呼。在人群外围,一张无人问津的算命摊子,体型魁梧到根本不像修道之人的邋遢汉子正翘着脑袋,乐呵呵的瞧着热闹。
“道长.”
张清羽一屁股坐到摊位前的长凳上,摊手伸出,笑问道:“能否给我算上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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