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开春雪化之后,武当山山门牌坊前的山道就再没有干净过。
鲜红的血迹一层还未干涸,立马又覆上新的一层。
各式各样破碎的道械更是被仓惶回山的武当山门人随手丢弃,在路旁栽种的青松下堆砌成一座座意味不详的坟茔。
天柱峰上超度英魂的钟声终日不绝,空气中充斥着各殿堂祭拜的香火烟气。
整座宗门的气氛凝重压抑,如同在半空中盘踞不散的灰暗云翳,放眼看去皆是一副愁云惨淡。
连带着陈乞生眼中的黑白世界也越发黯淡,似乎很快便要归于一片黑暗。
“紫霄宫那群孙子真是小肚鸡肠,人又不是我们杀的,拿我们撒气干什么?”
赵衍龙此刻正蹲在山道上,埋头费力擦着侵入砖石缝隙之中的血迹,嘴里不断低声骂着。
在调入天门殿后,洒扫山道就成了他和陈乞生每日主要工作。
原本这种杂务,根本不需要他们亲自动手,由专门的黄巾力士来负责。
可不知道因何,他们师兄弟二人从降魔殿调入天门殿是因为贪生怕死、逃避战事的说法,在山门之中不胫而走。
武当山各殿堂对他们的敌意越来越深,各种明里暗里的讥讽嘲笑屡见不鲜。
而且随着山下战事的日益激烈,更是逐渐演变成泄愤般的故意针对。
负责整个武当山内务的紫霄宫直接传下命令,一方面要求天门殿日夜洒扫宗门山道,务必保证纤尘不染。一方面又收走了天门殿内所有的黄巾力士和洒扫道械。
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就是要借此羞辱陈乞生和赵衍龙这两个懦夫。
“他娘的,以前大家师兄师弟喊的亲热,现在道爷我失势了,就一个个翻脸不认人,变着花样来羞辱道爷。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啊。”
抹布的一角缠在手指上,好不容易才擦拭干净滴落进砖石缝隙里的血迹。
赵衍龙抹了把额头的汗水,翻身一屁股坐在山道上,愤愤不平的将抹布摔在脚边,转头看向一旁树下正在清理道械残骸的陈乞生。
“师弟,你也歇一会吧。你现在清理干净,过不了多久又会堆满了。”
看着那些四处散落的道械残骸,赵衍龙心疼的瘪了瘪嘴。
“也不知道宗门的长老们现在是怎么想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这些道械虽然被打烂了,但也有回炉的价值啊,居然就这么丢了?!就算有那些新派宗门的供给,也不该这么浪费啊。”
赵衍龙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拍打着自己发酸的腰杆。
自从调入天门殿之后,他感觉自己的道躯体魄一日不如一日,道基内蕴养的真气一样也是愈发稀薄。不过几個月的时间,眼看就快要滑坠到序九的层次。
赵衍龙隐隐猜到了其中的原因,但他从没有跟陈乞生提及过。
“师弟啊,你能不能别跟个闷头葫芦似的?好歹跟你师兄我搭句腔啊”
“滚开。”
赵衍龙话未说完,一声愤怒的吼声突然从山下传来。
一队浑身裹着浓烈血腥气味的武当山道序在山道上狂奔,面容上依旧残留着摄人的凶戾和杀气。
是降魔殿的人!
赵衍龙一眼便看到了对方道袍上纹饰,顿时心头一颤,忙不迭朝着一旁躲开。
身影匆匆而过,这些人根本不屑多看一眼路旁拱手行礼的赵衍龙。
等他们远去,刚刚擦干净的山道青砖上又被撒上一路醒目的血点。
赵衍龙悄然叹了口气,刚刚抬起的眼眸却猛然一紧,一道身影赫然出现在自己师弟面前。
“知道刚才被送上山的人是谁吗?”
贺铸两眼死死盯着陈乞生,冒着一层胡茬的嘴唇绷的极紧。
“是吴寅!那个曾经和你一起并肩,在苏州府面对黑旗会武序的吴寅!他死了,死在了黑旗会的手中,身死道消,再也活不过来了!”
贺铸重重深吸一口气,压制住自己内心激愤的情绪,眼神落向陈乞生手中提着的道械残骸。
“你看看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你还知道怎么祭起飞剑,怎么激发符篆吗?陈乞生,你到底为何会变得如此怕死?”
“这位师兄不要动怒,师弟能够理解伱现在的心情。但是这山上各宫各殿都有自己的职责,我们天门殿的职责不是抵御外序之敌,能管护好山门那也是在为宗门做贡献啊。”
赵衍龙躬身抱拳赔笑,急忙上前打着圆场。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贺铸横眼扫来,挥动的袖中猛然激射出一道寒光,直奔赵衍龙的眉心。
噗呲!
赵衍龙的身影僵立原地,一道血线从他的眉心间蜿蜒流下。
一截锐利无匹的剑尖就定在他眉心前毫厘之处,被闪身而至的陈乞生徒手抓住。
嗡.
剑身在五指中不断颤动,锋利的刃口割开掌心血肉,淋漓的鲜血沿着指缝不断滴落。
“你”
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赵衍龙惊怒交杂,就要脱口而出的怒骂却被他咬牙硬生生吞回了肚中。
“这位师兄,我们师兄弟现在已经不是降魔殿的人了,你心中有什么不满,可以向紫霄宫告状。但你别忘了,我们还是武当山弟子,擅杀同门,这是宗门死罪!”
贺铸对赵衍龙的威胁置若罔闻,眼神依旧定定看着沉默不语的陈乞生。
“你不是陈乞生。”
贺铸摇了摇头,口中自语道:“你就在这里好好躲着吧,在这里,山下的血色染不到你。”
言罢,道人转身朝着山道上走去,青袍上到处可见干涸的血迹,背影寂寥,脊背却笔直挺拔,昂然如剑。
哐当。
尾焰熄灭的飞剑掉落在地,剑身上猩红的血水缓缓渗入青砖的缝隙。
武当山道的血,依旧干不透,擦不完。
咚.
天柱峰顶的钟声不分昼夜的敲响。
天门殿前的门槛上,赵衍龙闷头喝着酒。
自从在陈乞生返回山门那天破了酒戒之后,赵衍龙便一发不可收拾,终日无酒不欢。
特别是今天,他觉得这酒格外香甜,格外醉人。
“南岩宫的吕心志死在了蜀地。复真观的宁山死在了辽东。就连玉虚宫李祥兆那个平日间最是奸滑的王八蛋,听说也被人砍死在了福州的海边,到现在连尸体都没找回来”
赵衍龙口中喃喃念叨着:“你们这些个分不清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笨蛋,又不是降魔殿的人,非要去跟别人玩什么命?好好待在山上不行吗?现在好了,道爷我在这座山上还能看到的笑脸都死完了。”
赵衍龙抬起一双迷离醉眼,高举手中酒杯,对向头顶那片不见天月的黑色夜幕。
“吕心志、宁山、李祥兆,你们的魂灵若是还没有转世投胎,那就赶紧滚出来,再来陪我喝杯酒!”
有风掠过他的肩膀,吹进他身后道殿的阴影中。
斑驳的神像下,几块雕版符篆做成的灵位供奉在神台上。
徒手磨平的篆体表面,规规矩矩写着赵衍龙口中念过的那几个名字。
灵位前的香炉中,插满了一支支燃尽了的香梗。
“你们来啦?”
清风拂面,赵衍龙举起酒瓶,大笑道:“着什么急?先喝了这杯,道爷再去给你们把香火点上,都有,都有!”
没有了往日的热闹,今年武当山上的桃花开得格外的好。
赵衍龙一夜宿醉,怎么也爬不起来,只剩下陈乞生孤身一人前去扫山。
天柱峰的钟声在清晨时分终于停下,一眼看不到头的漫长山道显得格外安静。
陈乞生却意外在山道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贺铸。
一个月未见,贺铸嘴上的胡茬已经长成了乱糟糟的络腮虬须,眼眸之中满是疲惫。
陈乞生皱着眉头,凝重的目光直直落在他左右两只袖管上。
那里此时已经是空空如也。
“来了?”
贺铸似乎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衣衫肩头还有残留的露水。
这一次他身上没有了往日那股锋芒锐利,破天荒朝着陈乞生露出一丝笑意。
“你的手?”
陈乞生缓缓开口,响起的声音却格外沙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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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前丢在了大名府。”
贺铸低头看了眼两条空荡荡的袖管,抬头淡然笑道:“不过换了两条武序的命,不算亏。”
“山道扫得不错。”
贺铸俯身转肩,袖管扫过台阶。
“坐下聊聊吧。”
两人并肩而坐,望着远处渐红的天际,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
“这段时间,这么多尸体被送上山,你应该也很辛苦吧?”
片刻后,贺铸打破沉闷,轻声道:“以后你也不用这么麻烦了,我跟紫霄宫打了招呼,他们会派一批黄巾力士过来洒扫。”
陈乞生心头渐起波澜,问道:“山下的事情,结束了?”
“是啊,终于结束了。”
贺铸点了点头,“四个时辰之前,辽东那边传来了震虏庭被攻破的消息。昔日武序十门,如今已经尽数覆灭,虽然还有一些人在逃,但大局已定。这场天下分武,是我们赢了。”
“只是从今往后,恐怕这天柱峰上也再没有降魔殿了。”
贺铸语气黯然道:“曾经和我一起并肩杀敌的师兄弟们,现在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寥寥数言,却已经足够道尽惨烈。
响了数月的天柱峰钟声,每一声都是一名武当山门徒身死道消。
这样做,值吗?
陈乞生没有答案。
如果是以后世之人的视角回看,武当山的牺牲当然不值,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为新派道序的做了嫁衣,自身的结局更是和那些被覆灭的武序门派别无二致。
可要说不值,为什么武当山执意要参与其中?
难道一个道门祖庭的虚名,就值得让用如此多门人的性命去交换?
“以前我觉得你的选择是错的,是背弃宗门,是贪生怕死。可现在见了那么多师兄弟惨死山下,我突然也能理解了。”
贺铸望着那轮快要冲破远山阻挡的朝阳,轻声道:“我辈道人得天意眷顾,在轮回迷障之中觉醒序列基因,修体魄、炼真气、养道基,历经千难万阻终于得以入道,可这只是关山万里的第一步。”
“为宗门而战固然值得称赞,但能够顽强的活下来,有时候却需要比赴死更多的勇气。而且只有有人活着,真武一道就不会断绝,对宗门也是贡献。”
贺铸转头看向陈乞生,笑道:“那天的事情,我要道个歉”
“不用了。”
陈乞生摇头摇头,却听贺铸笑骂道:“什么不用了,我是让你转告赵衍龙。至于你小子,你师兄我不打死你就算好的了,还想听我跟你道歉?做什么春秋大梦呢!”
“等他酒醒了,要是知道会有这一出,估计得把肠子悔青,抡起巴掌给自己狠狠来几下。那天你用飞剑刺他,他回去之后可是骂了足足有半个月的时间。”
“赵衍龙是个好人,虽然我不认同他的为人和行事,但能有这样的师兄,是你的福分。”
贺铸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打趣道:“他这种人,就不该上武当山,要是去加入新派道序,我估摸着至少也得是个序五的高手。”
“记住了,我回头就劝他改投山门。”
贺铸斜着眼看过来,冷笑道:“你可以试试。”
陈乞生微微一笑,原本放在膝盖上的左手不着痕迹挪向台阶,轻轻托起对方落在台阶上的袖管。
“现在天下分武已经结束了,未来几十年,帝国内部恐怕也不会再有什么争斗了。”
贺铸说道:“别呆在天门殿了,换个地方吧,你天生就是该走真武一道的人,别耽误了自己。”
“嗯,记住了。”
陈乞生轻声应道。
“我要下山了”
或许是感觉到了陈乞生陡然阴沉的表情,贺铸笑着解释道:“别把宗门想的那么坏,这是武当山,没有那么兔死狗烹的狗血事情。”
“宗门给我了一个分观观主的位置,以残缺之身下山立观的,我算是开了宗门先例了。”
贺铸肩头微动,似乎想要拍打陈乞生的肩膀,却只有衣袖徒劳空摆。
道人愣了愣,眼中掠过一丝自嘲,笑道:“地方也不错,就在苏州府,山清水秀,正适合给人养老。以后要是机会,记得来看看我。”
“不过我把话说在前面,到时候你要是还在宗门洒扫山道,那可就别怪你师兄我把你扫地出门了。”
说完了话,贺铸如同放下了心头最后一丝记挂,潇洒起身,迈步往山下走去。
远处,朝阳已升,红光铺洒天地。
陈乞生朝着那道远去的背影拱手抱拳,可蓦然间,一股寒意侵蚀心头。
遍染的红光转瞬间褪去,如夜的黑光占据天穹,密密麻麻的星辰看的人心底发寒。
“师兄!”
“嗯?”
听到身后喊声的贺铸茫然回头,眼底倒映出陈乞生飞身冲来的身影。
天地翻覆,杀机立现。
轰!
一道雷光擦着陈乞生的指尖轰然落下,将贺铸的身影彻底淹没。
爆炸的余波将陈乞生掀飞出去,摔落在山道上。
咚!
天柱峰上沉寂的钟声再次响起,却被一声声更加巨大的雷音瞬间掩盖。
“张希极,你怎敢背信弃义,犯我武当?”
天雷滚滚,人声寥寥。
一座座本就空空如也的道观宫殿在如雨的雷霆中被轰成粉碎。
“今日不让你这个卑鄙小人身死道消,贫道无颜面对武当列祖列宗!”
洪钟大吕般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一道粗壮无比的剑光自天柱峰顶而起,直冲斗牛。
一颗颗天轨星辰在剑光中轰然爆炸,化为道道火光快速消弭在天际。
宛如神仙交战的壮阔画面,站在山道上的陈乞生此刻却无暇去看。
贺铸的身躯已经化为飞灰消散,徒留一座深坑在原地。
山道更下方,一望无际,如同潮水般的茅山黄巾力士已经漫卷而上。
“师弟,还愣着干什么,快逃啊!”
被雷声惊醒的赵衍龙从天门殿方向踉跄跑来,口中焦急大喊着。
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那股充斥天地间杀意,却让他浑身发软,举手投足都十分困难。
“走啊,快走啊!”
赵衍龙奋进全力扑到陈乞生身边,探手抓向他的衣袖。
“师兄,这一次,我不逃了。”
陈乞生反手抓住赵衍龙的手腕,轻轻甩开。
“你在发什么疯?”
赵衍龙不可置信的吼道:“这里是武当山,不管这些来犯之人有多厉害,山上的殿主长老们都会让他有来无回,用不着你来逞强”
“师兄,我不是逞强。”
陈乞生望着漫山遍野涌上的敌群,道基内的真气鼓噪激荡,淡淡的白色雾气从体内升腾而起。
“只是有些人和事,真的要比命来的重要。”
比命还重要.
这句话如同惊雷回荡脑海,赵衍龙怔怔看着陈乞生的背景,脸上的表情在羞恼、气愤、茫然之中不断变幻。
没来由的,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偷偷供奉在殿内的那几块灵位。
吕心志、宁山、李祥兆
想起了那晚的清风,想起了那晚的香火,还有酒。
这一刻,心头翻涌的情绪过于平静。
“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让你小子来给我授道。”
赵衍龙抬手揉了揉脸,露出如释重负的洒脱笑意。
“你说的也对,身后就是武当山,还能往那里逃?”
他迈步和陈乞生并肩,抬手指着面前密密麻麻的黄巾力士,笑着问道:“师弟,你说以后咱们武当的历史里,会不会有几个字,写下我赵衍龙的名字,还有我今天做的事?”
“会的。”
陈乞生转头看去,语气坚定。
这一刻,在他的眼中,世界终于不再只有一片枯寂的黑白,而是泛起了瑰丽的色彩。
他终于看清了面前人的脸,还有身后的那座山。
“能留名啊,那就够了。”
赵衍龙嘴角笑意敛去,血贯瞳眸,睥睨山下,放声怒吼!
“犯我武当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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