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桑烟佛祖林迦婆,居然说出自己想要求活的话语。
尽管确信自己没有听错,但这句话依旧令人难以置信,让袁明妃心底难以自抑的生出一股荒谬的感觉。
眼下番地的形势确实是波云诡谲,有新东林党亮剑身前,有大昭和白马骑墙而观,汉传佛序在一旁虎视眈眈。甚至暗处还有社稷和东皇宫在搅动风雨。
但眼下各方依旧保持着对峙僵持,后续会有何种走向,谁都说不清楚。
林迦婆怎么就如此笃定自己会失败身死?
而且,她此番主动找上门来,跟自己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想让自己这群人向她伸出援手?这未免有些太异想天开了。
“不必惊异,在这场局中,我已经身陷难以自拔,十之八九只有身死一个结局。唯有如此,如今番地之中的各方势力才会满意,才能得到他们各自想要得到的东西。”
看着面露震惊的袁明妃,林迦婆神情平静,直言不讳。
“灵山上磨刀霍霍,番地下恶口四张,现在他们所有人都在等着我晋升序二。只要我跨过这一步,他们就会蜂拥而起,将我分而食之。”
袁明妃心神震撼,脱口而出:“为什么?”
“他们需要有人先行,去验证对错。但同时,他们也不希望有人在前方挡路。即便是同行,他们也不愿意。”
林迦婆轻声问道:“你应该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一鲸死,万物生。
这个道理,袁明妃当然能明白。
但这并不代表她就会相信林迦婆的一面之词。
“晋升序二,与神无异。谁能伤害到你?”
袁明妃冷笑道:“就算敌众我寡,总不至于连逃跑都做不到吧?”
“我的前路,受制于人。”
林迦婆淡漠的目光中浮现出一丝苦涩和无力。
“从一开始,我就只是被他们选中的对象而已。走得越远,我身上的束缚就越多。到现在,后知后觉的我,早已经是束缚满身,无力挣脱。”
林迦婆这番话看似晦涩,其实背后蕴藏的信息众多。
几乎是不由自主,袁明妃的思绪随着林迦婆的话自行深入展开。
冥冥之间,仿佛萦绕在整个番地的迷雾在她眼前徐徐散开。
林迦婆口中在暗中选中她的他们,说的是谁?
袁明妃原本以为这指的是如今汇集在番地的各方势力。
但细想之中,却又觉得不太可能。
如果真是如此,那林迦婆恐怕连后知后觉的机会都不会有。
更不用谈像现在这样,让林迦婆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危机,从晋升序二的狂喜之中清醒过来。
这么看来,此刻番地之中恐怕有不少人自诩运筹帷幄,实则是懵懵懂懂。
以为自己是分食的刀,其实也不过是砧板上的肉。
至于束缚,相对而言要好理解的多。
如果番地佛序和社稷合作是为了找到解救自己的技术法门,那被社稷在暗中动了些手脚,几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就算退一万步来说,假使社稷没有恶意,仅仅是为了自保,也绝对会埋下一些隐秘的手段。
要不然重获新生之后的番地佛序,毫无疑问,第一个就会拿他们开刀。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
一道别人赐予的法门,一個受制于他人的伪神。
这么看来,林迦婆确实只有死路一条。
袁明妃逐字逐句,将林迦婆的话细细拆解,抽丝剥茧,仅仅只是一些不能确定真假的猜测,就让她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
在黄梁建成之后,踏入歧途的佛序俨然成了一群绝望的困兽。
他们能做的只有拼尽一切去死中求活,就算明知道社稷丢下的可能是带毒的血肉,也没有其他选择,只能甘之如饴,大口咽下。
而眼前的桑烟佛祖林迦婆,正是困兽之中,最为凄惨的那一只。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不放弃晋升?”
念及至此,袁明妃似乎暂时无力顾及她与桑烟寺之间的仇恨,全身心都投入这场席卷整个番地的大势之中。
“只要你一日不晋升序二,他们岂不是一日都不会动你?”
一旁的陈乞生听到这话,不禁微微皱眉,盯向林迦婆的眼神越发冰冷。
“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林迦婆语气平静。
袁明妃眼神闪烁,嘴唇微动,就听一旁的陈乞生抢先开口。
“既然停不下来,那不如就坦然赴死?反正为佛序牺牲自己,不正是你们这些人嘴里无上的荣幸吗?”
陈乞生讥讽道:“怕死,还怎么成佛?”
“看来你们还是误会了。”
林迦婆看向陈乞生,眸光清澈如晨曦露珠,轻声道:“我所说的求活,不是为求此身性命能活,而是求此生夙愿能活。”
“什么夙愿?”
陈乞生提着剑,银甲胜雪,两道青红道篆缠身游走,毫不掩饰一身敌意。
“这些年来,番地佛序为了生存,行事和心性变得越发疯魔,迫害番民,犯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
林迦婆悲悯的话音被一声高亢的剑吟所打断。
是陈乞生在曲指弹剑。
“是我的记忆出了问题,还是桑烟佛祖你贵人多忘事?我怎么记得,在隔壁的乌斯藏卫可有很多伱桑烟寺的佛序在把番民当成猪狗,敲他们的骨,吸他们的髓,拿他们的肉肥土,用他们的血篆经?”
“我早已经无力控制桑烟佛序,这是我诸多罪孽之一。”
林迦婆并未辩驳,双手合十身前。
“我这一世罪孽深重,注定再无转世可能,我只求尽可能弥补哺育桑烟佛序,却反而因此遭受无边苦难的番民。”
林迦婆声音逐渐洪亮:“可惜我如今被囚于神山之上,空有满腔宏愿而无践行机会。所以我今天来,只是希望能够为自己死后找一位代行之人。”
“说的真是大义凛然,让人忍不住想心生敬仰。”
陈乞生冷笑道:“可我怎么还是觉得你只是在为了自己,想找人挡刀?林迦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很好骗啊?”
“骗从何来?”
林迦婆寡淡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
只听她略带嘲讽看向陈乞生:“难道我会让你们为我抵御那些豺狼虎豹?先不论你们是否会答应,本尊只问一句,你们是他们的对手吗?”
“陈乞生,如果你是当年的张真人,我相信你能做得到,可惜你并不是。连薪主李钧,也一样挡不住他们。所以本尊骗你们有何益处?”
陈乞生一双剑眉挑动,有心反驳,却又发觉自己找不到辩驳的话语。
诚然,不管她林迦婆说的如何天花乱坠,己方也不可能帮她,也帮不了她。
既然改变不了死局,那林迦婆骗自己又有什么好处?
难不成,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林迦婆自知必死无疑,所以幡然醒悟,想要做些好事?
事到如今,这似乎看起来就是真相。
可陈乞生却始终觉得不太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所以你是想让我帮你代行赎罪?”
一旁缄默良久的袁明妃开口问道:“为什么会是我?”
林迦婆回答道:“因为你与我们不同,是唯一的例外。”
“你仇恨番地佛序,却同情番地百姓,从未有过任何食民举动。这证明你有一颗善良之心。”
赤足踩过碎瓦断梁,踩过残肢血水。
林迦婆一身洁白佛衣沾染污秽,双脚被刮开道道伤口。
此刻她不再像是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佛祖,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番地女人,静静站在袁明妃面前。
“你不属于任何一座神山,身边却始终有金刚护法随行。这证明你有一身旁人不可及的丰厚福缘。”
“你曾经是卑微天女,却靠自己以大毅力成就了序三果位。这证明你能承接我的果位和法门。”
林迦婆沉声道:“所以,我选择了你。”
话音落地,早已经不再洒落风雪的厚重铅云突然散开。
阳光如利剑洞穿而下,恰有一束落在袁明妃的身上,照亮了她的眉眼和长发。
煌煌如神迹,熠熠如佛临。
若是此刻有佛门信徒在侧,必然会跪地叩首,高呼佛名。
可现在这片废墟中,只有一个按剑的道士,和一个从不把自己当佛的女人。
“其实.我真是很不喜欢你们这些人的说话方式。开口闭口无外乎就是根、骨、心,法、缘、性,一身高高在上的仙佛气,忘记了人话怎么说。”
袁明妃凝视着林迦婆的眼眸。
“从我逃出大昭寺的那天开始,我就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去救苦救难,我会做的,只有度己度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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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晋升成为佛序三,是因为我朝不保夕,不升则死。”
“我能有金刚护法的福缘,是因为我与他们以心换心,生死并肩。”
“我能体恤番民,是因为我良心未泯,还是个人。”
袁明妃上前一步,让开照身的金光,一字一顿:“桑烟佛祖,我问你一句,这一切与佛何干?”
女人眉眼柔弱,一番话却说得豪气干云。
“无关。”
林迦婆沉默良久,脸上露出一丝自嘲。
“既然你不愿意听天上语,那我就跟你说人间话!”
天光收敛,她后退一步。
“我死之后,大昭佛祖隆圣必然会晋升佛序二。你如果想杀他报仇,接受我的法门和果位是你唯一的机会。”
“唯一?”
陈乞生不屑话音横插了进来,“杀他,我一人就足够。”
“新老道序的仇恨,还远远没有结束。”
林迦婆目不转睛,定定看着袁明妃的眼底。
“当年一手覆灭真武的张希极还没死,他也是道序二。”
这句话炸响在陈乞生的心头,让他顿时愣在原地。
“墨序分裂,阴阳作乱,你身边之人,谁没有背负血海深仇?”
袁明妃表情平静,可不由自主收缩的瞳孔,却透露出她心底的不安。
“我会释放桑烟神山内所有羁押的独行武序,我现在也只能做到这一步。我提醒你一句,李钧现在很需要这些人。”
此时的林迦婆似乎才是真的放开手脚,言语凌厉,气场压人。
“社稷远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如果没有应对李钧的把握,他们怎么可能敢对天阙动手?”
话音刚落,林迦婆突然回头,望向东北。
“人到齐了?”
林迦婆自语一句,回眸看向脸色凝重的袁明妃。
她的嘴唇未动,却有一个声音在袁明妃心底响起。
“替我了结夙愿,你才有帮他们的能力。袁明妃,我会在桑烟神山上等你。”
留下这句话后,林迦婆的化身顿时如泡影消散。
与此同时,一股更加猛烈的风雪突然刮了起来。
藏污纳垢,天地转瞬一片洁白。
那曲佛土,珍宝村。
村子中央的寺庙被改成了私塾,散学的钟声清脆悦耳,一群半大小子朝着升起炊烟的房屋欢脱跑去。
“让你打拳,你龙精虎猛。让你学点经世济民的道理,你在这里呼声震天。我张嗣源怎么有你这种学生?”
蹲在台阶上打瞌睡的顿珠结结实实挨了一脚,回头露出一脸憨厚笑意。
“听不懂,先生。”
“听不懂就不学?”
张嗣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沉痛表情,撩起袍角,坐到顿珠身边。
“要不是担心弄坏你的纯粹体魄,我早就弄块六艺芯片给你塞进脑子里了。”
顿珠也不回答,就是闷头直笑。
张嗣源看着眼前这个装傻充愣的汉子,无奈叹了口气。
“这几天来,我已经大致摸透了珍宝村这群小子们都适合什么序列。不得不说,就算在儒序经营多年的南北直隶,跟那群夫子庙的学生比起来,他们的潜力也不遑多让,甚至还要优越些许。”
张嗣源感叹道:“造化奇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番民能吃苦。”
顿珠瓮声瓮气道,用他自己的话给出解释。
“话糙理不糙,或许真可能像顿珠你说的那样,这片高原的风雪压了你们多少年,未来就会偿还你们多少年。”
张嗣源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破锁晋序需要的东西已经在运来的路上了,你先生我还找了一批人来专门引导他们。”
一群脸上脏兮兮的黑小子们躲在寺庙的拐角,探头探脑望向这边。
“只要能把基础给夯实了,应该要不了几年,他们之中就会有人晋升成为从序者。到时候就可以他们都扔出去游历番地,一个村子一个村子的发掘可用之人,加以引导。假以时日,番地便会百花齐放,各序齐出。”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已经入骨入髓的佛序思想拔干净了。这一步可千万不能大意,要不然晋序失败那都是小事,基因崩溃可就麻烦了。”
张嗣源这边说的热火朝天,顿珠却是一脸欲言又止。
“你小子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
张嗣源看出了顿珠的异样,直接问道。
“其实先生您已经为珍宝村付出了这么多,是番民的恩人,我们本来不应该再有什么要求.”
“可以啊,现在居然连这种话术都学会了,看来有机会我应该给你找个官来当当。”
张嗣源冷哼一声:“这些废话就别说了,不适合你。”
顿珠挠头嘿嘿一笑,抬手指向那个长出一片脑袋的墙角。
“他们都想当武序。”
张嗣源闻言,眉头一皱:“你是不是背着我搞什么小动作了?”
顿珠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认。
“序列是天选,而不是人选。是有人可以无视基因的契合程度,强行选择自己想走的路,但那毕竟只是极少数。现在的番民还没有这个条件,你这么做只会害了他们,你懂不懂?”
张嗣源脸色一正,沉声呵斥道。
“而且你多武序了解多少?我告诉你,这就不是一条好走的路!”
“先生,番地这么多年都没有路,我们习惯了。”
顿珠声音低沉,却透着一股执拗的蛮劲。
“放屁!”
张嗣源勃然大怒:“的确,武序曾经是辉煌过,甚至凌驾在其他所有序列之上,但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在他们的处境根本不是举步维艰四个字就能形容的。”
“这条路的门槛看似不高,但是晋升却极为艰难。而且现在门派武序已经绝迹,没有了成体系培养方式和武学基础,就只能选择成为独行。你知道独这个字意味着什么吗?是尸山血海,是伏尸千里!”
“我知道你崇拜你的老师,可你光看到了李钧的强横,却没有看到他一路走来的剑影刀光!不是人人都有资格去学李钧,他那样的妖孽,整个武序如今也就出现了这么一个,你拿什么去学?”
一串密集的话语如同狂风骤雨,将顿珠骂了个狗血淋头。
顿珠的头越埋越深:“先生,我们知道自己比不了老师,我也没想过有一天能像老师那样强大”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张嗣源眼神扫向墙角,少年们不再偷看,一个个并着肩站在一起,粗粝泛红的小脸崩的很紧,眼中满是渴求。
“顿珠,你今天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别怪我收拾你!”
“先生,因为我觉得,老师他现在需要我们。”
顿珠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张嗣源:“我们做不了其他的事情,只能做这一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扯淡,他怎么可能会需要你们.”
张嗣源的话音戛然而止,整个人陷入沉默。
独行序四,定名薪主.
或许真的
“顿珠,你老实告诉我,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顿珠一脸懵懂,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只是直觉.”
“是因为李钧带你入武序吧?”
张嗣源深深看了他一眼,感叹道:“你小子啊,表面看着傻,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也是他娘的一个怪胎!”
“谢谢先生。”
顿珠站起身来,对着张嗣源行了一个儒序的弟子礼。
就在这时,正要说话的张嗣源闭上了嘴,目光掠过顿珠的身体,直直看向村口。
一袭朱红官袍站在远处。
前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名孙姓的官员。
“大人,刘大人令小人前来告诉您,客人们快到齐了。”
“知道了。”
已经猜到原因的张嗣源叹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
顿珠茫然无措的看着他,就想当时李钧离开那样。
他知道自己的先生要离开了,却依旧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放心,你先生我是个负责的人,可不像你老师对你们撒手不管。”
张嗣源拍了拍顿珠的肩头,“你的直觉是对的,就照你们的意愿去做吧。”
“还有啊,你也别妄自菲薄,没什么比得上比不上。你那个老师,以前还不就是个混街头的泥腿子,你比他强,我看好你!”
张嗣源大笑着朝村口走去。
“要学入序,先学做人。顿珠,你今天是给我上了一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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