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胤按云雾姬告知的路径独自一人来到密林深壑中的一片湖光山色。悠然的农庄、恬静的时光。

见有外人来，居民们会多看几眼但并不觉得奇怪。满池的荷花含苞待放，东方胤很想驻足欣赏，只可惜时间有限。

高高的院墙，门扉紧闭，院子里一棵茂盛的合欢从远处一目了然，虽然有些枝条已经开始枯死，然而粉色的花团还是一片美丽景象。

东方胤走上前，拿起门环轻叩五下。不一会儿，一位素颜女子开门迎他。

东方胤道：“我来为雾姬小姐传信。”

“请随我来。”女子带他穿过前院，绕过屏门，来到后院，进入北房。

“夫人，这位公子代雾姬小姐传信给您。”女子说完退出门外。

轻柔的脚步声从里屋送出一位风韵秀彻的绝代佳人，不施粉黛的面容上难寻岁月的痕迹，倘若没有提前知道眼前这位是云雾姬的母亲，东方胤大概会猜她三十多岁，原因是她身上的韵味不是二十几岁的女孩能够拥有的。

云雾姬已经是难得的美人，而她的母亲居然有过之而无不及，东方胤不由得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姬漫兴究竟有多美！

东方胤行礼道：“拜见夫人！”

臣明艳看着东方胤的骨骼身形、眼睛、下颌，仿佛穿过二三十年的时光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臣明艳：“你好！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你叫什么名字？”

臣明艳清丽的声音透着柔情和冷艳，容易让人不知所措，好在东方胤先前见过了更加酥心麻骨的暗影门南堂主，还能冷静对答：“在下东方胤。”

臣明艳：“东方胤——你和东方煜有什么关系吗？”

东方胤：“……”

臣明艳：“其实我想知道你和白昊天是什么关系。”

东方胤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初见面的人一眼看穿了底细。惊讶、犹豫，找不到适当的回应。

东方胤：“……夫人怎么这么问呢？”

臣明艳：“好奇。当年东方煜和白昊天约在钦山一战后，二人都不见了踪影，而依我看，你应该知道答案。”

这个时候，东方煜的直觉告诉他要诚实，他微哂道：“我本来想搪塞一下，但想必瞒不过夫人。在下是东方煜的养子，白昊天是我生父。”

臣明艳：“原来如此。白昊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东方胤：“嗯。义父也不在了。”

臣明艳：“这样……你如何认识雾姬？”

东方胤：“实不相瞒，在下六年前在水秀山庄认识了雾姬小姐。”

臣明艳闻言露出一丝暧昧的笑容，“原来是你啊，难怪！”

东方胤隐约听出夫人的意思，不敢多言。

臣明艳顿了一下道：“空夜有为难你吗？”

东方胤：“……还好，谢夫人关心！”

臣明艳：“那么，雾姬请你传的话是？”

东方胤：“其实是在下有事相求。”

臣明艳：“坐下说吧。”

东方胤：“谢夫人！”

臣明艳和东方胤坐于茶几两侧，臣明艳拿起几上的紫砂壶，倒了杯茶给东方胤——七分满，给自己也倒了一杯。

东方胤端茶敬夫人，饮尽，回甘极醇。

东方胤：“好茶！”

臣明艳浅浅一笑，喝了一半，放下茶杯，等东方胤问话。

东方胤：“在下想了解有关钥野牡丹苑姬漫兴的事，不知夫人是否方便告知。”

臣明艳明眸微闪，转而闭目靠在椅背上，脸上写满柔情，嘴角却端着苦涩，过了一会儿，“人一生可能都在等待着一两个问题，只是我没想到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是你。”

东方胤没有多言，只专心听着夫人说话。

臣明艳目光低垂，仿佛梦呓一般。“姬漫兴，是一个无可比拟的人，却总是让人无所适从。你想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吗，为什么？”

东方胤：“为了某个人。也或许只是我自己好奇。”

东方胤不确定臣明艳是否听见他的回答，她似乎已经沉浸到另一个时空中。

臣明艳：“或许是时候告诉别人了……先说一点儿相关的事吧。

冥界出到地界的事物会幻化成为精；天界降到地界的事物会幻化成为灵。姬漫兴的外祖父是精，祖母是灵，所以她有三界的血脉，所以美得不真实。

她被牡丹苑的老板慕海云带到平远城，详情我就不知道了。”

臣明艳说到这里停了下来。东方胤小心接道：“您和姬夫人关系很好。”

臣明艳：“嗯。一般人可能会以为我视她为劲敌，其实美到她那份上，已经无法让人产生嫉妒之类的情绪。而且我与她年纪相仿，我的母亲也是精，所以我第一眼见她就觉得非常亲切。”

东方胤：“惺惺相惜。”

臣明艳：“可以这么说。不过我跟她还是有很大差距。世人皆知的我就不重复了。

她是一个非常博爱的人，不只对人几乎一视同仁，她喜欢动物、草木、山水、风、雨、云、雪、星、月、阳光，甚至石头、闪电、香气、苦味、疼痛、感动、所有的。

孩童眼中的新奇，少年的青涩滋味，成人的成就与艰辛，老年的领悟和回忆，她什么都喜欢，却又什么都无所谓。

她是一个很奇特的人，难以捉摸，所以容易让人迷恋。”

东方胤：“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嫁给独孤耀呢？”

臣明艳：“嫁？她心里没有‘嫁’这种想法，她只是决定要做独孤夫人而已。”

东方胤：“在下不太明白，能请夫人解释一下吗？”

臣明艳坐直身子，看着东方胤：“你觉得瑞丰皇帝对被仁惠王誉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姬漫兴会是什么态度？”

东方胤：“应该……有点复杂吧。”

臣明艳：“一点也不复杂，‘天下第一美人’的封号是瑞丰皇帝借仁惠王的口说的。”

东方胤：“是么……”

臣明艳：“所以说，她是能令天下折服的稀缺子。不过她想要的总是别人难以理解的东西。”

东方胤：“请恕在下斗胆问一句，姬夫人曾经喜欢过仁惠王吗？”

臣明艳：“喜欢啊，就像我之前说的，跟喜欢瑞丰皇帝、喜欢蓝天、喜欢海没太大区别。”

东方胤：“……”

臣明艳：“她就是那样，即使有人想把她关起来独占，也只是枉费心力。她不会把爱恨都给你，她会把爱分给想象、分给记忆，分给房间、大地，甚至分给锁住她的链条，再分一点点给你。

她那真叫自在，一般人羡慕不来，也承受不了。”

东方胤：“那就更让人费解了。她若觉得世间没有与她相配的人，又为何要做独孤夫人呢？”

臣明艳：“没有与她相配的人……或许是这样。但也有对她来说有些特别的人，比如她从不多提的亲人，能听她说她想说的、而非特意说给谁听的话的人，我自认为也算是其中之一吧。”

东方胤：“牡丹苑的老板算是特别的人吗？”

臣明艳：“当然。慕老板待她有如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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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胤：“请恕我再问一句，慕老板的死和独孤耀有关吗？”

臣明艳：“你果然不一般！我猜有可能。枉费慕老板死时还保持着笑容想让姬漫兴不怀疑记恨任何人。”

东方胤：“……”

臣明艳：“慕老板恐怕是这世上最爱姬漫兴的人，拼了命保护她，却连她的脸都没碰过，这在她得到的数不清的喜爱中也算是稀缺品吧。

倘若姬漫兴要报复什么人，那真是很恐怖，因为她的智慧、心机、异于常人的决断力。”

东方胤：“可是……她死了。”

“是啊……”臣明艳紧握扶手，“你既然来问我，应该也知道了一些想不通的事，能说给我听听吗？没准把我们知道的拼在一起就有眉目了。”

东方胤：“……好。只是事关重大，说给夫人听恐怕要给夫人添沉重了。”

臣明艳：“你放心，有关她的事，不是那个人就无法从我这里听到一个字。为她受累，我很乐意。”

东方胤：“姬夫人其实没有女儿，只有一个儿子。在皇家与独孤家定亲、东辰公见过独孤无泪之后，姬夫人才将无泪是男孩的事告诉了独孤耀，然后——被杀害了。”

臣明艳将惊愕收于眼底，神色变得阴郁。“……我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你遇到了她的孩子？他还好吗？”

东方胤：“还好。独孤耀找了个女孩代替他与东辰公成亲，他逃离了独孤岛，现在在悦原。”

臣明艳：“那就好。如果姬漫兴不是病故而是被杀，那就不是意外，而是她计算的一部分。”

东方胤：“……”

臣明艳：“她不是那么容易死的人，也绝不会一时冲动，独孤耀不可能算得过她。

欺君之罪、借刀杀人，怎样才能保护她的孩子、顾全大局，她会怎么做？我想不出……”

东方胤：“夫人，您说的‘借刀杀人’是什么意思？”

臣明艳：“我曾经问过她会不会除掉独孤耀，她说她不会弄脏自己的手，也不想害死别人背负罪孽，但如果必要，她会等价交换，并让自己看不到所犯的罪。

所以，如果她计算好了，先行一步也有可能。”

东方胤：“可是独孤耀还活着，这是为什么？”

臣明艳：“我还不知道……”

东方胤：“而且，告诉独孤耀无泪是儿子，让他有时间找人代替，就不能借皇家的手杀他了。”

臣明艳：“你说的没错，所以其中一定有别的原因——我们不知道的秘密。”

东方胤：“您认为这一切还在姬夫人的计算之中？”

臣明艳：“是。我始终觉得能杀她的只有老天爷和她自己。你知道吗，当年是她设计让独孤耀英雄救美，独孤耀还以为自己运气好，让美人动了芳心呢。”

东方胤：“有这种事！”

臣明艳：“凭独孤耀的本事连那个扮演坏人的护卫都抓不到，当然那个护卫也不是一般人。”

东方胤：“夫人果然很了解姬夫人。”

臣明艳：“其实没人能完全了解她，当然她也不在乎。她一般很少对不同的人说同样的话，所以你可以再去水秀山庄的理琼枝那里打听一下。理琼枝是姬漫兴唯一的侍女，应该对她有所了解。”

东方胤：“谢夫人指点！”

臣明艳：“你有的地方和她有点像。”

东方胤：“嗯？”

臣明艳：“想来理琼枝也拿你无可奈何。如果你查出头绪，有空请来和我说说，这也是我这闲隐之人少有的想要了解的事情。”

东方胤：“东方胤若查出真相，一定来禀告夫人。”

臣明艳：“好，谢谢！”

东方胤：“夫人肯将这些事情告知在下，东方胤感激不尽！”

臣明艳：“不用。我们都有秘密，但别看得太重了。当然有些事不容易释怀，就像我明知道她的一些想法却没阻止她去独孤岛。

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我相信她不只是为了复仇的那种狭隘的人，她的行动一定有更深远的意义，只可惜她没告诉我，但我相信自己猜的没错。

还有一件事，虽然也只是我的猜测——无泪长得像独孤耀吗？”

东方胤：“……完全不像。”

臣明艳笑了笑：“作为母亲，如果是我，绝不会生下仇人的孩子。”

东方胤：“您的意思是……”

臣明艳：“我认为她会为无泪做更周全的打算。”

东方胤：“我明白了。”

臣明艳换了种轻松的表情看东方胤，“她的孩子对你来说是特别的人吗？”

东方胤愣了一下。

臣明艳接着道：“其实你的行动已经揭示了答案，只是我怕你自己还没注意到。”

东方胤：“他的确是个很特别的人。”

臣明艳：“我从前也一直以为姬漫兴是一个独特的人，和我不一样，直到她过世我才后知后觉。”

东方胤：“……”

臣明艳：“请帮我转告雾姬，我很好，让她过好自己的生活不用挂念我。你就做你想做的事吧，白昊天和东方煜会保佑你。”

东方胤：“好！请问夫人是否还有其他指示？”

臣明艳：“没有。没人能知道全部，也不需要知道全部。心会告诉我们应该做什么，只要我们不要总为私欲找借口。良心是与生俱来且很少出错的指引，希望你善用它。”

东方胤：“谢夫人指点！”

离开墨宅，东方胤经过池塘，近前的一朵荷花已经开了。

回到丹桂城，东方胤隔着领主府的茉莉花传话给云雾姬，末了——

东方胤：“这次真的非常感谢！”

云雾姬：“不客气。”

东方胤：“我有一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臣夫人的住所叫‘墨宅’呢？”

云雾姬：“因为家父姓墨。”

东方胤：“不好意思！问了这么无礼的问题。”

云雾姬：“家父早已过世，所以你见不到他。

虽然母亲很少说她自己的事，但姬漫兴对她而言一定非常重要，因为‘云雾姬’是姬漫兴为我取的名字，所以我没有姓墨。不过‘云’是家父的名，所以家父也没有反对。这些事情还请您自己知道就好。”

东方胤：“在下一定守口如瓶，请夫人放心。”

云雾姬：“请代我向无泪问好，这盒茉莉花茶是我的一点心意。”

东方胤：“好，我替他谢谢你！”

云雾姬：“有件事，先告诉你一声，请帮我转达老板娘和淼儿她们，这些东西也请帮我转交给她们。”

东方胤：“夫人的好意东方胤谨记在心。”

云雾姬暖暖一笑道：“我怀孕了，三个月。”

东方胤：“恭喜夫人！敢问夫人是刚刚知道吗？要是早一点我还可以帮你告知臣夫人。”

云雾姬轻轻摇摇头，“母亲知道了会担心，孩子出世后我再把喜讯告诉她。”

东方胤：“夫人如此懂得孝道，真让在下万分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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