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正月二十日,大庆殿再设朝议。
同样是寅时四刻前后,宫内的鼓楼响起鼓声,随即宫门敞开,早已等候在外的百官鱼贯而入,径直朝大庆殿而去,随即等候在大庆殿前的露台上,一边等待着朝会的开始,一边用目光搜寻着某人。
与上回不同,诸朝臣这次注意到了站在殿外廊上的赵旸,或私下议论纷纷,或冷眼观瞧、伴随冷哼。
大多数朝臣显然未有意识到今日会发生什么,他们只是小声谈论着近两日从殿前司军营传出的那则言论,顺便再猜测某位已加官右正眼的小郎君今日是否还会再当众羞辱钱明逸,而昨晚被钱明逸邀请赴宴的十九名官员则缄口不言,无论是中途告辞的,抑或是留到最后的。
稍后,有谒者走到首相陈执中身前,提醒道:“陈相公,时辰差不多了。”
陈执中微一点头,不轻不重地喝道:“诸员肃静,依次入殿。”
诸朝臣立即安静下来,跟在陈执中身后,按官阶高低依次入殿。
当路过站在殿廊上的赵旸时,不少人侧目打量,其中就包括钱明逸。当然他并不敢在这个时候主动挑衅,只是瞥眼看向赵旸,脸上露出看似高深莫测的笑容。
而赵旸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注意到此事的官员们心下暗乐:看来今日又有一出好戏!
这些官员大多不会想到,今日这出好戏比五日前还要精彩。
等到队伍的最后一人也走入了殿内,赵旸轻呵一声,亦跟着走入了殿内,依旧站在朝臣队伍的末尾。
值守于殿门的班直对此视若无睹,哪怕赵旸今日穿的仍是常服。
不多时,官家亦领着王守规等人来到殿内,目光扫过殿内唯一穿着常服的赵旸,随即视若无见地走向御座,待坐定后接受诸朝中大臣的参拜。
“百官朝见参拜。”
由陈执中领礼,殿内朝官向官家作揖参拜,随即官家抬手示意。
“诸卿免礼。”
礼罢,今日的朝议就此开始。
首相陈执中率先作揖发言:“邓国公张士逊于本月十七日薨,其次子张友正送来讣文,报之朝廷。”
官家看似并不意外,大概已事先得知消息,闻言轻叹道:“之前朕听闻国公卧病,便遣人携御药去探望,想不到……”
“官家节哀。”陈执中劝道:“国公年势八十有六,算得喜丧。”
官家微微点头,沉声道:“着政事堂及翰林学士院尽快拟谥,起草悼文,抚慰追赐之章程亦一并上报。”
“遵命。”
“其后嗣可有在朝为官?”
“长子张友真,昔为秘阁校理、同知礼院、赐进士出身、知襄州,因剿贼不利,罢归除集贤殿修撰。幼子张友正,杜门不治家事,居小阁学书。”陈执中再次禀道,显然已事先做了一番工夫。
官家思忖了片刻,点点头不再追问,只是叮嘱陈执中尽快拟取谥号、起草悼文。
随即,枢密使宋庠发言:“大名府报疆界有契丹人劫掠村落,伤民二十九人,死八人,掳走民妇二人,耕牛两头,羊三只,禽若干……”
官家恨声道:“令大名府照会契丹谈判,请其捉拿肇事者,不可坠我大宋声威。”
继宋庠之后,又有三司使叶清臣发言:“河北急报,水灾之后果然滋生瘟疫,各州县催促朝廷尽快运达疫药……”
官家有些不悦道:“此事由三司衙门催促河北各级转运使即可。”
叶清臣又奏道:“有人奏河北缺粮,恳请挪当地军粮……”
不等他说完,枢密使宋庠皱眉打断道:“挪当地军粮以济灾民,何以济军?”
“可命大名府调钱粮济军。”
二人就此事争论起来,最终官家做出裁决:“若河北各级转运使运粮不及,先挪河北军粮以济民,军粮日后再筹。”
宋庠、叶清臣二人领命。
随即,又有权开封府事钱明逸上奏,奏近五日京中发生火灾之事。
倒不是说开封府只管火灾,也不是说偌大的汴京连个殴斗伤人、甚至致人死亡的例子也没有,不过是火灾的威胁最大,相较之下,殴斗伤人、哪怕致人死亡,也不够格在朝议中被提及。
继钱明逸之后,又有五品以下官员奏报发言,言及官员业绩,生老病死,又有隶属于三司衙门的郎中、员外郎奏报关于盐铁米之事,比如冶铁致官员、工匠伤亡,何处矿井有人死去,还有何处储粮的仓库出现纰漏,致潮湿、鼠害等等。
这部分的奏报最为繁杂,别说官家,就连赵旸都听得头昏脑涨,暗暗咋舌于管理偌大一个国家的不易。
等到最后一名官员奏完,殿内终于恢复了寂静。
按例接下来就是台谏发言的时候了,先前被一通繁杂奏报搅地昏昏欲睡的诸朝臣,此时也振作精神,等着看今日的好戏。
出乎众人意料,殿中侍御史张裪率先奏道:“臣裪,近日足疾复发,疼痛难忍,恳请官家许臣出知地方。”
来真的?
昨日曾去钱明逸府上赴宴的众朝臣纷纷看向张裪。
赵旸对此也有些意外,他还以为率先进奏的张裪是要弹劾他呢,没想到对方居然是想出京任地方官。
足疾复发?
赵旸暗暗嘀咕。
同样抱持疑惑的还有官家,他出言慰道:“张殿御既复发足疾,何不早奏?待朝议后,朕会命御药院为卿诊治,近期卿便在家中歇养……”
张裪作揖辞谢道:“多谢官家体恤,然臣之足疾乃眼、耳、心病所致,眼见不净、耳闻不净,故心怨愤,久而成足疾。若继续为殿中侍御史,心病难除,恳请官家许臣出知地方。”
这话说得一些朝臣心中暗怒,同为殿中侍御史的刘元瑜轻哼道:“张殿御意有所指耶?”
只见张裪瞥了一眼刘元瑜,冷冷道:“要我明说么?”
刘元瑜脸上一阵青白,终是不想节外生枝,闭口不言。
赵祯看看刘元瑜、又看看张裪,心中隐约猜到了几分,微叹道:“既然张卿心意已决,朕也不强人所难,便许张卿以侍御史出知地方,至于出知何州,政事堂会做商议,近几日卿便安心在家中歇养,朕也会遣人送御药去,卿莫要推辞。”
“多谢官家体恤,臣……羞愧。”张裪作揖再谢,面色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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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祯点点头,又扫视殿内群臣,从旁王守规亦催道:“还有谁要奏?有奏早奏,无奏散朝。”
话音落下,殿内又是一阵寂静。
难道我猜错了?
赵旸也觉得有些纳闷,他还以为今日躲不开要被弹劾呢。
就在这时,钱明逸作揖奏道:“臣钱明逸有奏。”
“准。”赵祯淡淡道。
钱明逸拱手作揖,朗声道:“臣要弹劾天武第五军第一营指挥使、尚书工部员外郎、右正言赵旸!”
仿佛平地一阵炸雷,殿内众朝臣窃窃私语。
一些不知情的官员心下暗道:这是钱明逸要报仇了。
只见在赵祯的点头默许下,钱明逸朗声奏道:“臣闻近日由殿前司军营传出一番言论,称赵正言之前于军中训话时,称军士乃好汉儿,此有违太宗之训,大逆不道!”
话音未落,侍御史知杂事李兑出言附和:“臣李兑附劾奏……此子来历蹊跷,不知因何得官家信赖,使官家破格授其七品阶官,诚为百官之疑,此其一也;其二,此子仗持官家宠信,狂妄嚣张,于开封府衙堂上藐视知府,目无法纪;兼之又于朝议上诽谤臣僚,睚眦必报,令人心惊;其三,唐末乱象尚在眼前,此子便欲抬高武人,臣疑他是为坏我大宋根基而来!……之前天现日食、又现河北水灾,臣以为就是上天预警,令我等心惕之。”
“臣刘湜附劾奏!”
侍御史刘湜紧接着附和道:“之前臣闻钱内翰称赵正言乃妖星降世,臣本不以为然,然臣静观近期,方知官家已深受其蔽。……臣观赵正言年岁不及弱冠,往常荫补入仕,大多亦不入品级;纵然年少扬名,亦不过九品。赵正言来历蹊跷,臣未听闻他乃贤良之后,祖上是否大功于我朝,仅凭一伪图便居于官家左右,不过数日官家又破格授其七品阶官,默许其自由出入宫禁,不着朝服便可登堂入殿,之前又以正言之官相授,此历来未有之事!……若非此子以邪术蒙蔽官家,臣实在不解官家为何纵容至此。”
听到这话,离赵旸较近的官员有意无意地瞥向前者。
正如侍御史刘湜所言,赵旸是整个殿内唯一一个身穿常服的。
“臣刘元瑜附劾奏。”
殿中侍御史刘元瑜亦上奏附和道:“此子得见官家不过十来日,所授官职抵得上二十年磨勘,且官家又私下纵容,致使此子愈发横行无忌,此历来未有之事!……若非此妖星使了邪法蒙蔽官家,臣亦百思不得其解。”
“臣贾渐附劾奏……”
“臣毋湜附劾奏……”
“臣杨伟附劾奏……”
“臣王贽附劾奏……”
在众朝臣震撼的旁观下,监察御史贾渐,知谏院毋湜、杨伟、王贽等相继附和钱明逸的劾奏。
包括钱明逸在内,整整八名具有台谏身份的朝臣联名弹劾赵旸。
甚至人数还在增加。
“臣高若讷附劾奏。”
枢密副使、右谏议大夫高若讷继一干御史之后发言:“此子当日得见官家,臣亦在旁,介时臣就看出此子虽貌恭而心傲,目无礼法,当众羞辱陈相公……”
你现在称我为陈相公了?
陈执中瞥了一眼高若讷,打断道:“高相公此言差矣,那日老夫不过是偶染风寒,身体不适,头晕目眩,与赵正言何干?虽赵正言当日确有言辞过激,但亦是为了国事,且他事后又亲自登门向老夫赔礼致歉,礼数周到、恭谦,岂有高相公说得那般不堪?”
这不要脸的老东西!
高若讷心中暗骂,只好撇开陈执中又道:“当日文、宋、庞、叶几位相公当时也在旁,相信也看在眼里。”
叶清臣同样懊恼高若讷牵扯到他,淡淡道:“当日赵正言不过是为范相公说情,虽有言语冒犯到陈相公,但陈相公都不见怪,我等何来资格评判?”
“叶相公所言极是。”
庞籍亦附和道:“我与赵正言不熟,但既然赵正言事后曾登门向陈相公赔礼,且如陈相公所言,礼数周全、态度公谦,我相信那只是一场误会。”
高若讷心中暗骂,转头又看向宋庠与文彦博:“文相公与宋相公以为呢?”
宋庠淡淡道:“我非台谏,未有劾奏之权,不宜多言。但就当日而言,诚如叶、庞两位相公所言,既然陈相公都不见怪,又何必多论?”
高若讷脸上露出几丝愕然,就连原本还在思考措辞的文彦博都忍不住看了宋庠一眼,开口道:“既是误会,自不必多论……”
说着他面朝官家,继续奏道:“诸位御史所言妖星之事,臣不做评论,然官家惯纵,使赵正言目无礼数,妄言文武之高低,违背太宗所制,亦属不争事实。”
“臣恳请官家罢逐妖星,以正朝风。”
“臣附劾。”
随着钱明逸再次启奏,上述附劾奏的台谏齐声附和,唯一例外的文彦博,虽说发言立场明显偏向钱明逸一方,但此时并未参与齐呼。
眼见这一幕,赵祯又惊又气,饶是他亦有种如临大敌般的紧张,毕竟有整整九名台谏联名劾奏,若算上文彦博,那就是十人。
当年范仲淹被弹劾亦不过如此。
而更关键的是,当初范仲淹被弹劾,有韩琦、富弼、欧阳修、唐介、余靖等为其辩解,可如今赵旸这小子却是孤身一人——他不能指望陈执中、叶清臣为其辩解,哪怕赵旸与这二人关系还不错。
微吸一口气,赵祯沉声道:“赵旸……可在?”
“臣在。”赵旸在朝臣队伍的末尾回话道。
“上前来。”
“是。”
在众目睽睽之下,赵旸迈步走到殿中,一如十五日那回的早朝。
但比较两日的处境,那日是他弹劾钱明逸,而今日,则是被他整整九名台谏弹劾,其中差别,哪怕是那些先前等着看好戏的朝臣,亦不禁要为其捏一把冷汗。
但就赵祯仔细打量,赵旸依然神色自若,这令他暗暗点头:好小子,有胆气!
“诸台谏弹劾之词,你可听到了?”
“是,官家。”
“你作何解释?”
只见赵旸环视殿内群臣,一脸平静地作揖道:“一派荒唐之论,臣闻之如群犬嘶吠,仅此而已。”
听到这话,殿内人人皆惊,钱明逸等人则个个气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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