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四日,前殿中侍御史张裪以侍御史的身份出知两浙路的安州。
按理来说并非贬官,张裪理当摆一桌酒宴请台谏臣僚作为告别,而事实上,张裪只是请了三司衙门的几位友人,因为他原先就是三司屯田员外郎升的殿中侍御史,相较在呆了不久的御史台,还是三司衙门的同僚更为熟络。
但尽管如此,御史中丞张观、郭劝及监察御史何郯、陈旭、张择行、张中庸、彭思永等人还是一同去相送了,赵旸亦去送了一程。
对此张裪颇有些触动,带着几分惭愧对张观等人道:“数日前,对不住诸位……”
张观不以为意地摇头道:“皆为御史,岂不知职责所在?张御史此去安州,还望珍重。”
其余郭劝几人也是纷纷附声。
不可否认,张裪之前的确在朝议上弹劾了众人,但由于张观等人都未曾连同钱明逸、高若讷等人联袂弹劾赵旸,因此官家也没有责罚他们,甚至连一句重话都没有。
或许也正因为这,张观等人才会出现在此。
随后,张裪又与赵旸告别,心情颇有些复杂道:“多谢赵正言于百忙中抽暇相送,正言年少却位列要职,望能安守本分,为国效力,旁的在下也不多说了……就此告别,诸位,珍重。”
“珍重。”
随即,张裪便坐上租来的马车,踏上了前往两浙路的旅程。
待其离开后,张观等人与赵旸彼此相顾无言,气氛稍显尴尬。
说实话,这几位御史皆对赵旸的出现感到十分意外,赵旸也意外于这些位御史会来相送张裪,心中对彼此都稍有加分。
临告别前,张观斟酌着道:“赵正言去我台院坐坐?”
这话一听都是客套,虽说彼此都是言官,但御史隶属御史台,赵旸的右正言隶属中书省谏官,虽然可以归于谏院,但跟御史台却毫无瓜葛,没事跑去串什么门?
“下次吧。”
“好好,下次一定。”
随着赵旸婉言推辞,诸名御史顺水推舟地客套了一番,双方便就此告别了。
待赵旸率先告辞离去后,监察御史张择行忍不住道:“他会来送张御史,倒颇叫人意外,我听说那日朝议后,张御史对其也不甚礼遇,直言不讳称并非助他……”
御史中丞郭劝笑着道:“可见这位小同僚品性还是不错的,就是不知是何来历,官家也掩着不说,甚是奇怪。”
“莫不是……那个吧?”陈旭低声道:“去年不是就出了个冷青么?”
他口中冷青,乃是去年于开封府自称皇子的妄人,把当时还是权知开封府事的钱明逸吓了一跳。
“休要胡说!”张观正色道:“那不过就是一妄人也,经查证,其母不过是一宫人,何来什么……瓜葛。”
“那王氏呢?”何郯冷不丁道。
张观面色一滞,稍后低声斥道:“其刘从德之寡妻也,你等牢记即可,休要胡扯!”
几名御史对视一眼,便不再说,倒是同为御史中丞的郭劝摇摇头说了句公道话:“岁数对不上,莫要胡扯了,免得惹祸上身。”
何郯、陈旭几人仔细琢磨,最终信服地点了点头。
而与此同时,赵旸正乘坐马车返回工部衙院。
片刻后,待马车在工部衙院的正门外停下,赵旸步下马车,便瞥见稍远处还停着一辆马车,站在马车旁笑着朝他行礼的车夫也不眼生。
“这个张尧佐,怎么又来了?”
赵旸微皱着眉头走入衙院,没过多久就在杨义的案房内看到了张尧佐,这家伙正在和范纯仁、吕大防及沈氏兄弟吹嘘那个叫石布桐的外甥呢。
看范纯仁与沈遘兴趣缺缺的模样,很明显对此不感兴趣。
“开封府如此空闲?”赵旸插了句嘴,走入屋内。
一见赵旸,范纯仁及沈遘如释重负,张尧佐忙起身相迎,笑着招呼道:“老弟莫要开老哥玩笑……昨日上任,老哥可是一连忙了两日,处理了一些沉积多时的案卷……”
赵旸不禁有些意外,打量了张尧佐几眼后惊讶道:“来真的?”
“那是自然。”张尧佐带着几分激动正色道道:“在其位、谋其政,既然如此我为知开封府事,自是要妥善处理上下府事,鞠躬尽瘁。”
这话倒是听得范纯仁、沈遘等人暗暗点头,连赵旸也稍有改观,不解问道:“既然你有这志向,跑来工部衙院做什么?”
张尧佐笑着道:“这不是得空了么,来谢老弟举荐之情,若非老弟,老哥我怎坐得上知开封府事之职?”
相较范纯仁只是微微一愣,吕大防与沈氏兄弟大感惊诧,吕大防忍不住问赵旸道:“景行,你那位在宫内的远房堂叔竟有这等权势?”
眼见范纯仁亦古怪地看了自己一眼,赵旸忙解释道:“别听他瞎说,此乃张贵妃之功。”
哦……
范纯仁与沈遘恍然大悟,看向张尧佐的目光中多了几分轻视。
远房堂叔?
张尧佐愣了愣,对范纯仁几人隐含轻视的目光不以为意。
一来他确实是靠其大侄女才能平步青云,众所周知,没什么好狡赖的;二来这事也要看碟下菜,眼前这几名年轻人明显是赵旸有意笼络的贤才,他又怎么敢摆架子。
他若无其事道:“老弟何必自谦。……总之,老弟的恩情老哥我铭记在心,就今晚,老哥我于矾楼摆宴,宴请老弟,望老弟务必赏脸。”
“矾楼?那边花费不小吧?”赵旸本要回绝,但一听矾楼就不免有些迟疑了,毕竟他早就想去见识一番汴京最繁华的酒楼了,只不过因为某些原因耽搁了而已。
张尧佐忙道:“区区一顿宴席,怎及得上老弟的恩情?那就这么说定了?”
说罢,他转头看向范纯仁几人,豪爽道:“几位国之栋才也请赴宴,若有相识的也可一并请来,介时我将我外甥介绍给诸位,皆是今年考子,望日后能多多亲近。”
“……”
吕大防与沈氏兄弟对视一眼,并未贸然答应或回绝。
毕竟他们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这张尧佐明显是为了宴请赵旸,他们只是顺带的,自然不好太把自己当回事。
等张尧佐告辞离去后,吕大防小声问范纯仁道:“张尧佐宴请景行,咱几个真要跟着去啊?这人……名声不大好啊。”
范纯仁亦有些犯难,转头看向赵旸,赵旸笑着说道:“一同去啊,否则我独自一人多无趣?你们就当是我娘家人,到那之后也无需搭理那家伙,就只管吃喝。有白吃的酒宴干嘛不去?叫上公辅兄,叫上黄氏兄弟,还有文同兄,反正有人付钱。”
不提钱公辅,赵旸昨日就与黄廱、黄序兄弟及文同喝过酒,相较钱公辅完全看在赵旸待人诚恳的份上才勉强与他来往,黄廱、黄序兄弟较为实际,懂得为自己营造人际,但最令赵旸印象深刻的当属文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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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年纪,文同的岁数比钱公辅还是大,今年已经三十一岁了,据说连儿子都有了,取名朝光,但其性格洒脱,言语幽默,感觉起来仿佛跟范、吕年纪相当……不,事实上范纯仁看起来都要比文同稳重。
“这不合适吧?”
范纯仁与沈遘被赵旸一番比喻说得哭笑不得,虽感觉有点不合适,但架不住吕大防与沈辽对此兴致勃勃。
既然来到汴京,有几人能忍住不去见识一番汴京最繁华的酒楼呢?
于是当日午后范纯仁尝试去邀请钱公辅与黄氏兄弟,而沈遘则去邀请文同。
大概两個时辰后,钱公辅和黄廱、黄序兄弟以及文同四人便相继受邀先来到工部衙院。
钱公辅依旧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态度,不禁令人以为他才是众人中最年长的,黄氏兄弟则表现地中规中矩,对比之下,实际最为年长的文同最不稳重,一到工部衙院就好奇地在院内张望,直到吕大防自告奋勇地领着他去参观了整个衙署。
临近黄昏时,赵旸带着众人前往矾楼。
九人再加王中正十人,总共十九人,工部衙院的马车坐不下,好在张尧佐比较上道,提前派人租赁了几辆马车,否则就只能赵旸派人去租马车了,毕竟总不能带着一行人徒步去矾楼吧?
矾楼位于御街北面,确切地说是坐落于东华门外榆巷一带,连同附近街巷为整个汴京最为繁华之处,但论热闹就未必及得上甜水诸巷那边,二者档次不同。
约一刻时左右,一行五辆马车缓缓在矾楼的正门前停下。
赵旸率先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只见矾楼的正门处有一座格外显眼的牌坊,张灯结彩,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牌坊附近为宾客停靠马车之处,论密集程度相较后世某些地方不遑多让,一眼难望见边际。
抬头往前瞧,牌坊后头可见三座高耸的楼宇,从西往东正是矾楼的西楼、南楼与东楼,尽管此时天色渐暗,但鉴于楼内楼外灯火通明、张灯结彩,赵旸亦不难看出南楼与东楼皆有三层高,而作为主楼的西楼则更甚一筹,有足足五层。
就在几人眺望那成百上千彩灯所形成的美景时,随车而来的张尧佐的家仆来到赵旸跟前,恭敬道:“小赵郎君,我家老爷设宴之处在西楼主楼二层的正中,正对着底下的梨台,诸位请随小的来。”
赵旸微一点头,招呼众人跟着张尧佐的家仆前往西楼。
期间,又有矾楼的迎客过来招呼,得知是新任权知开封府事张尧佐的宾客,更为礼遇,点头哈腰领着众人来到西楼主楼,途中为防止众人不耐烦,也有介绍矾楼的历史及各楼的情况。
相较范纯仁、吕大防、沈遘几人颇有兴致地听着,赵旸则对沿途各雅室内女子的唱声更感兴趣,只可惜他不知那些女子唱的什么,只是感觉音色颇为悦耳。
不知不觉间,众人已来到了张尧佐设宴的雅室。
说是雅室,但其实就算称之为雅厅为不为过,偌大的室内,雕梁画栋,字画、盆栽等摆设将整个屋内装饰地极为文雅考究,哪怕是当朝首相陈执中的府上也远不及。
室内一左一右摆着两张长方的矮桌,目测一桌可坐近二十人,两桌即四十人,足够坐下赵旸一行区区十九人。
“这花费,不小吧?”赵旸啧啧道。
“也没多少。”张尧佐颇显财大气粗道。
“多少?”赵旸好奇问道。
“呃……”张尧佐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赵旸立马就懂了。
估计今晚这间雅厅的花费,不止三十千——即他一个月的俸钱。
猜到此事,赵旸自然也不会再自寻烦恼,笑着招呼众人就坐道:“来,诸位就坐,今日大财主请宴,我等莫要客气。”
“对对,坐,坐。”张尧佐不以为然反而颇为高兴,招呼众人就坐,顺便也将其外甥石布桐介绍了众人:“诸位国之栋梁,此乃我外甥石布桐,布桐,这些位皆是你同年考子,望日后多多亲近。”
沈遘等人看在赵旸的面子上,也是看在张尧佐宴请诸人的份上,也纷纷和石布桐打招呼。
期间赵旸小声告诉赵旸,原来他今日不止包了一间雅厅,隔壁还有一间,是他宴请其开封府内官员的,问赵旸待会要不要去打声招呼。
赵旸摆摆手表示没什么兴趣,张尧佐也就不再问了。
片刻后,随着张尧佐派人催促,供于西楼二层的矾楼酒博士端来酒水,又陆续有人上菜,很快就将两张长桌铺满,张尧佐一边招呼众人喝酒吃菜,一边吹捧他外甥石布桐的才华。
范纯仁对此无动于衷,吕大防与文同就像赵旸说的那样只顾吃喝,但钱公辅、沈遘及黄氏兄弟的神色便逐渐变得有些微妙了,颇有些想试试石布桐才华的意味。
看得出来,石布桐有些不自然。
好不容易熬到张尧佐去隔壁雅室招呼其开封府的官员,石布桐如释重负,忙起身向在座诸人道歉道:“舅舅对我期望过高,实际我并不像他以为的那般聪慧,诸位贤兄贤弟请莫要在意他方才那番话。”
他诚恳的态度,倒令众人颇为改观,气氛也逐渐变得融洽。
等几杯酒下肚后,石布桐也渐渐开始透露心声,无非就是张尧佐对他期望过高,令他不堪重负。
听到这话,对其印象改观的众人也纷纷劝说。
文同更是满不在乎:“中亦好,不中亦好,有什么打紧?我赴京应考就未想着高中,不过是州试侥幸过了,趁此机会来汴京增加一番见识,若不能中进士,回家乡再苦作学问即可,就像我远房从表叔,他七岁学文,半途而废,未及弱冠便效仿李、杜,走南闯北,见识我大宋山河,直至二十五岁才重新拾文,结果连州试都没过,此后他发奋苦读,二十九岁通过州试,尽管省试落榜却毫不气馁,今年他都四十岁了,也未曾放弃学业,一边游学一边苦读,你才多大?”
“受教了。”石布桐振作精神,拱手谢道。
从旁沈遘感兴趣地问道:“与可兄,你远方从表叔叫什么,此次可曾来京?为何不曾听你提过?”
文同摇头道:“两年前老叔公过世了,他只好在家守孝,顺便教导其子,否则以他当前的学识,中个进士并不为过……哦,我从表叔叫苏洵。”
“咳、咳。”赵旸被酒水呛到,捂着嘴咳嗽两声后有些急切地问道:“叫苏什么?”
“苏洵,名明允。”
好家伙,苏东坡他老爹啊……
赵旸颇有些震撼地看着文同,刚要说话,忽听雅厅外传来张尧佐按捺怒气的喝声:“你说什么?岂有此理!”
唔?
赵旸微微皱了皱眉,起身走向雅厅外,果然看到了一脸怒意的张尧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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