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邢岫烟蹙眉回返大观园里,不片刻其母便寻了过来。
二人进得缀锦楼里,遣退了下人,其母这才讪讪道:“你爹爹也是一时醉酒糊涂了,这才办下这等没起子的事儿。不过事后仔细思忖一番,却也总好过这般干熬着。”
眼见邢岫烟抬眼看过来,其母便道:“老话说得好,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啊。你瞧那伯府里莺莺燕燕的,你便是过了门只怕也不得宠。那保宁侯府的公子却只两个小妾,我都扫听清楚了,都是丫鬟出身,你过去了便是良妾,若是……说不得还能做继室呢。”
邢岫烟断然道:“妈妈休要再说了,我管他是什么保宁侯、保平侯家的,我与其素无过往!若对了我的心思,便是为贱妾也好;不对我的心思,八抬大轿来请我也不去!”
“这……”邢忠妻苦着脸道:“那可是三千两银子,长着腿儿呢,过几个月就是四千!”
邢岫烟就道:“我已借了银子来,下晌寻了周三娘,她却是个袖手旁观的,待我明儿得了空亲自去保宁侯府还了银子,将文契拿回来。”
邢忠妻眨眨眼,讶然道:“你哪儿来的那般多银钱?”
邢岫烟闷声不语。她还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虽因着家境贫寒不得已而抛头露面,却也不好提及与外男往来之事。
那邢忠妻虽贪鄙、势利,却也不是个傻的,略略思忖便问道:“是伯府太太?还是李伯爷自己個儿?”不待邢岫烟说什么,邢忠妻合掌赞道:“是了,定是那位李伯爷!我就说,这世间的猫儿哪儿有不偷腥的?”
欺身凑近,邢忠妻笑着低声道:“估摸着先前也是顾忌林姑娘才过门,没看李伯爷这二年都不曾接人进家门?嘿,既然他肯给你银钱,那这事儿就算有了谱。”
邢岫烟忙道:“是借的,不是给的。”
邢忠妻笑道:“什么借不借的?待你进了门,李伯爷还能与你计较不成?”顿了顿,又道:“可惜李伯爷当日在寺里停留的时日太短,不然说不得伱一早就过了门儿呢,说来也比那傅姨娘、薛姨娘体面!”
邢岫烟面上挂不住,红着脸儿起身道:“妈妈不是还有差事?先去忙吧。”
邢忠妻不放心道:“那明儿我告了假,与你一道儿走一趟保宁侯府。”
眼见邢岫烟点头,邢忠妻这才笑着离去。
停在窗子旁,眼看其母渐行渐远,逐渐掩于甬道间,邢岫烟不禁叹了口气,心下只盼着明日一切顺遂。又想起今日与李惟俭种种,心下便暗忖着,想来那位李伯爷心里是有自己个儿的。
正思量间,良儿忽而上楼来道:“姑娘,三姑娘、四姑娘来瞧姑娘了。”
邢岫烟赶忙下楼去迎,不料才见了面就见探春、惜春满面愕然,惜春嘴快,便问道:“邢姐姐要给保宁侯府的公子做妾?”
邢岫烟愣住,旋即瞥见臊眉耷眼的篆儿,顿时恼道:“你往外头胡吣些什么?”
篆儿瘪着嘴犟嘴道:“就是一时嘴快说了出来,偏巧被三姑娘身边儿的侍书姐姐听见了。”
探春扯着邢岫烟忧心忡忡道:“你也莫怪篆儿,这般大事,邢姐姐怎好瞒下来自己个儿处置?好端端的,怎么就要进保宁侯府了?”
邢岫烟故作轻松笑道:“八字没一撇的事儿呢,不过是我爹爹犯了糊涂,待明日寻了保宁侯府说清楚就是了。”
探春、惜春又过问几句,眼见邢岫烟并不想提及,探春这才道:“邢姐姐若有处置不了的事儿,大家伙不妨计较着办。好歹贾家还有些脸面,我去求了老太太,总能将邢姐姐保全下来。”
邢岫烟感念道:“多谢三姐姐,我省的了。”
这姊妹俩才走,少一时怒气冲冲的邢夫人便寻了过来。
待落座便道:“你爹爹让我骂了一通,喝了点儿马尿就不知自己个儿姓什么了!先前只是贪杯,如今连赌都沾上了,这还了得?我看这府中也留不下他,过些时日我打发你爹爹、妈妈去看庄子,免得没事儿裹乱!”
邢夫人吃一堑长一智,深知得罪了李惟俭必定没好儿……不信瞧瞧王夫人,一关就是二年,如今方才能在家中略略走动,却连如厕都要有婆子跟随。这等日子岂是人过的?
她自己个儿暗忖,那俭哥儿不曾报复,说不得就是看在邢岫烟的份儿上。如今若是侄女嫁入那劳什子的保宁侯府,俭哥儿哪里还会给自己个儿留脸面?说不得羞恼之下,自己便要步了妯娌的后尘!
因是方才听了邢忠妻讪讪说了此事,邢夫人顿时大怒,叫了邢忠过来当面儿将其骂了个狗血临头!又怕侄女邢岫烟想不开,邢夫人这才赶忙寻来。
这会子邢夫人便扯了邢岫烟的手儿道:“那保宁侯府的公子染了脏病,好人家的姑娘谁会过去做妾?那不是自讨苦吃?”
邢岫烟自是知晓贾琏染脏病之事,此时听邢夫人仔细说起内中情由,方才恍然过来,敢情那始作俑者竟是那位保宁侯府的公子!
邢岫烟顿时蹙起眉头来,心下恶心不已。
那邢夫人就道:“你爹爹方才应承了,明儿也不用你出面,只管让他们去求告,不拘如何,总要将那文契拿回来。若是银钱不够,我这儿还有些体己。”
邢岫烟顿时受宠若惊,赶忙摇头道:“够用的,够用的,我这儿有三千两呢。”
邢夫人顿时笑眯眯道:“你妈妈说了……是俭哥儿送的?啧啧,俭哥儿瞧着是个大方的,实则他那大方须得分人。他既给了你银钱,怕是这心下便有你。没准儿啊,过上几个月好事儿就将近了。”
邢岫烟被邢夫人忽来的宠溺与调笑臊得脖颈都红了,只闷声不言语。那邢夫人自说自话好半晌,这才笑眯眯离去。
转过头来,邢夫人听闻李惟俭回了伯府,赶忙打发个小厮过去表功。大包大揽,只道这事儿不用李惟俭操心,她邢夫人自己便能料理了。
李惟俭打发走了送口信的小厮,心下莫名不已,暗忖这邢夫人怎么转了心思,上赶着来巴结自己?他却不知,邢夫人一直想巴结,偏生没机会。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自然要将姿态做的足足的。
回返东路院正房,眼见黛玉纳罕看过来,李惟俭便将来龙去脉一并说了出来。
黛玉顿时嗔道:“世间怎会有这等爹妈?实在是不靠谱!”
不用李惟俭开口,宝琴便道:“这还算有些良心呢,那没良心的一心卖儿鬻女,只管自己个儿吃香喝辣就好。”
晴雯、香菱等跟着数落了一通,又各自唏嘘不已。那宝琴说卖儿鬻女,晴雯便感同身受。错非那次跟着李惟俭去苏州见了亲娘,眼见亲娘还念着自己个儿,只怕晴雯这辈子都过不了这个心结。
李惟俭心细,转头儿便寻了晴雯说了好一会子话儿。
晴雯自是心下熨帖,却嗔笑着道:“我都不在意,偏四爷心里还记挂着。妹妹虽不曾找回来,可娘亲好歹不用受累了,说不得过几年还能接到京师来呢,我又哪里会七想八想的?”
这说的却是去年李惟俭随圣驾南巡,晴雯又跟着去了一趟。到得苏州,便由丁如松护着去见了其母。晴雯私下里存了几百两银子,眼见母亲每日还要为人浆洗衣物,于心不忍,便寻了个妥帖的钱庄,每月到日子便给其母送去两块银元。
江南物价堪比京师,两块银元却也够嚼裹了。上个月其母便托递铺来了信儿,只说如今享了福、得了济,再不用每日操劳,邻居都夸瞧着面相都好似年轻了几岁。
李惟俭知晓晴雯有些小傲娇,扯着其手搂在怀中宽慰了好半晌,临到入夜这才去寻宝琴。
当下小螺、小蛤伺候着洗漱过,二人上得床榻,李惟俭原寻思着素着睡一晚,不想宝琴这小妮子夜里又开始作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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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惟俭便掀了被子笑道:“你还小呢。”
宝琴嘿然道:“我都扫听过了,晴雯那会子也不比我如今大。再说又不曾真个儿弄什么——”说着又俯身下去。
李惟俭倒吸一口凉气,思量道:“晴雯那图册子……莫非落在你手上了?”
宝琴停下来叫屈道:“求了她好些时日,好话说了一箩筐,昨儿方才借我瞧了几眼。”
李惟俭暗忖,晴雯那图册子怕是成传家宝了。而今这家中,除去林妹妹,余下的姬妾好似尽数都瞧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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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来,一辆油壁车进得京师里,宝钗瞧着那扩得宽广无比的大街,心下不禁有些时过境迁之感。
一旁的莺儿就道:“姑娘,京师马路拓得这般宽了呢……咦?那,那是何物?”
主仆二人凑近窗子,掀了帘子一道儿往前头观量。便见烟尘滚滚中,一辆怪模怪样的车子吭哧吭哧行了过来。
那车子瞧着好似西洋敞篷马车,偏前头只一个轮子,后头车厢里满满登登装着一台硕大的蒸汽机,白雾喷涌中,那车子吭哧吭哧缓缓行了过来。前头还有小厮开道,四下嚷嚷道:“闪开了,快闪开,我家二爷试车,莫怪咱们没提前说,撞了可不赔!”
莺儿仔细观量,但见前头那御者极为面熟,恍惚一阵才叫道:“那不是严阁老家的二公子?怎地造了这么个物件儿出来?”
宝钗便道:“前几日听人说,俭四哥还造了个在铁轨上跑的火车呢,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莺儿贪稀奇,就道:“那姑娘咱们得空儿也去瞧瞧?”
“再说吧。”帘子撂下,待那怪模怪样的车子走远了,马车继续启程,一路到得家中。
宝姐姐领着莺儿进了家门,迎面便见薛姨妈愁眉不展。
“我的儿,你可算回来了。”
宝钗就道:“随行的有曹掌柜,办事的有下头伙计,妈妈有何不放心的?”
宝钗说的却是此番往辽东走了一遭。那草原上的营生,非有门路走不通,宝钗干脆另辟蹊径,寻思辽东苦寒,冬日里只怕也无时蔬,此一回便去打通了商路,宁可赔了银子也在各处铺面里铺了不少果蔬罐头。
薛姨妈仔细观量过宝钗,眼见其不过略略清减了少许,又仔细扫听了这俩月行至,这才放下心来。
宝钗眼见薛姨妈依旧愁眉不展,便问道:“妈妈,可是哥哥那里又不妥了?”
薛姨妈叹息一声,打发了下人退下,这才扯着宝钗低声说道:“同喜昨儿去庙里上香,远远瞧见你嫂子也去了。”
宝钗静静听着。
薛姨妈又道:“若只是上香也就罢了,偏同喜出来又见着你兄弟薛蝌也进了庙。”
宝钗讶然道:“妈妈是疑心……嫂子不守妇道?”
薛姨妈就道:“你嫂子三五日便要便纠聚人来斗纸牌、掷骰子作乐,这二年我也不曾管过,只怕心思野了。你哥哥又畏其如虎,时而便在外厮混,谁知你嫂子私下里会干出什么事儿来!”
薛姨妈真心后悔,早知夏金桂如此,就不该贪图那些嫁妆,娶了这等媳妇进门。
宝钗蹙眉道:“那妈妈是如何想的?捉奸捉双?”
薛姨妈嗫嚅半晌道:“我想着,莫不如搬回去。有我在一日,她也不好太过放肆。”
宝钗便道:“妈妈须得思量清楚了,回去只怕又要受气。”
薛姨妈道:“受气也好过咱们薛家家业落在旁人手里好。”
这说的自然是夏金桂给薛蟠戴了绿帽子,回头儿再寻野汉子生了个儿子,那薛家可就真完了。
宝钗却不大乐意搬回去,只道:“许是碰巧,回头儿我寻了蝌兄弟扫听扫听。”
薛姨妈自知宝钗是个周全的,因是便颔首应承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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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这一日,邢岫烟不曾去食盒铺子照看,只留在缀锦楼里听信儿。邢忠夫妇一早儿便来取了银票,辰时借了府中马车便往保宁侯府去了。
临到巳时,一直在前头二门听信儿的篆儿匆匆忙忙跑回来道:“姐姐,人回来了,瞧着过会子就要过来呢。”
邢岫烟心下愈发忐忑,只盼着万事顺遂。
过得好半晌,其母方才寻了过来。甫一见面,邢岫烟观量其母脸色,心下就是咯噔一声儿。
赶忙急切问道:“那保宁侯府是如何说的?可是不肯?”
“这——好歹也算坏事变好事儿吧。”
“妈妈,到底怎么说的?”
邢忠妻欲言又止好半晌,终究将内中情由说了出来。
却是邢忠夫妇二人一早儿寻去了保宁侯府,起初只被晾在偏厅里,侯府并不搭理。待过得半晌,保宁侯府的当家太太方才寻了过来。
待见了面儿,夫妇二人小心翼翼提起还钱拿回文契之事,那当家太太当即骂了儿子一通,只说这等事有损侯府名声。骂过了,转而仔细打听了邢家情形,便说不再纳邢岫烟为妾,而是打算真个儿八抬大轿将邢岫烟抬进保宁侯府。
邢忠夫妇面面相觑,邢忠妻心下尚且犹豫,那邢忠却是没口子的应承下来。回程路上,夫妇二人计较几句,邢忠妻耐不过邢忠,只得厚颜过来说通邢岫烟。
听得落得这般结果,邢岫烟彻底恼了,面上却古井无波道:“昨儿我便与妈妈说清楚了,我既不认这个人,便是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去。”
邢忠妻劝说道:“傻孩子,再如何,那正室夫人也强过妾室。”
“那又如何?过去守活寡吗?妈妈当我不知那人得了脏病不成?”
邢忠妻讪讪道:“保宁侯府请了名医来,正治着呢,说不得一二年就好转了。”
邢岫烟默然不语,任凭其母说得天花乱坠,只是不应。其母无奈,只得道:“你再好好思量思量。”随即便起身离去。
待其走了,邢岫烟枯坐半晌,忽而起身便走。
篆儿赶忙追将上来:“姐姐要去哪儿?”
邢岫烟道:“我去求林姐姐帮忙。”
篆儿道:“何不去求李伯爷?”
邢岫烟却道:“我若私下求了李伯爷,来日林姐姐该如何看我?”
篆儿一琢磨也是,便随着邢岫烟往伯府而去。却不料前脚一走,后脚儿邢忠便与邢夫人闹了起来。
那邢忠得了保宁侯府允诺,来日邢岫烟过了门儿,便将两处庄子交给他打理。此前寄人篱下,自然是邢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如今自觉有了底气,邢忠哪里还肯听邢夫人的?
姐弟俩计较半晌,眼见邢忠油盐不进,气得邢夫人拍了桌子:“我没你这般的兄弟!”
邢忠梗着脖子道:“姐姐既不认我,那我搬走就是,往后咱们各走各的!”
当下拂袖而去,寻了其妻便张罗着今儿便要搬走。
邢忠妻不敢违逆,又紧忙来缀锦楼寻邢岫烟,却扑了个空。只得催留守的小丫鬟良儿去伯府寻了邢岫烟回来。
这边厢邢岫烟方才求过黛玉,黛玉便道:“邢姐姐且放心,此事四哥自会料理。便是不冲着我,冲着姐姐也该当如此。”
邢岫烟嗫嚅,正要说些什么,茜雪便领了良儿进来。那良儿慌慌张张,没了平素的周全,见了面便叫道:“姑娘,大事不好,姑娘的爹妈闹着这会子就要搬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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