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李惟俭回返家中,到得东路院正房里,便见黛玉啜泣不止,一旁的邢岫烟、宝琴纷纷劝慰。
李惟俭心下纳罕,赶忙上前问询。
宝琴就道:“方才平姨娘来说,老太太情形不大好。请了太医院王太医诊过脉,说是弦脉端直而长,气机不利,六脉弦迟,素有积郁,稍感风寒,药取柴胡疏泄,寸关无力,心气已衰,脉气歇止,止有定数。”
李惟俭到得此世十几年,再非吴下阿蒙。这等中医术语倒是能明晰个大概,略略思忖,此症好似心脏衰竭啊。那速效救心丸李惟俭是肯定弄不出来了,不过硝酸甘油一早儿就弄了出来,此时刚好能用上。
因是李惟俭便笑着凑过去道:“妹妹不必挂心,刚好内府造了一味药,对此症有特效。多了不敢说,给老太太多延续一些时日还是有的。”
黛玉顿时停下哭泣,红着眼圈急切扯了李惟俭的手道:“果真?四哥可莫要哄我!”
李惟俭嗔道:“我何时哄骗过妹妹了?”
黛玉心下计较,这大事儿上虽不曾哄骗,可小事儿却没少哄。前几日趁着邢岫烟生儿,黛玉多喝了两杯先行回去歇息,不料李惟俭便趁此胡闹了一场。那情形,简直没眼儿看!
想到此节,黛玉瞥了一眼傅秋芳,心下暗忖,不料这个姐姐素日里极正经,床笫之间竟这般癫狂。
黛玉压下心下,又问:“不知内府又造了什么好药?”
李惟俭笑着落座道:“硝酸甘油。”
二年过去了,乐亭的化工厂业已步入正轨,加之山西、河南的硝石矿与碱矿,大顺已经初步具备了工业必需的三酸两碱。
顺理成章的,李惟俭派出人手研制硝化甘油,又混合了硅藻土做稳定剂,顺带便有了心脏病特效药硝化甘油。
不过这会子李惟俭也拿不准,不知这硝化甘油对心脏衰竭之症有无疗效。不过此时也顾不得许多了,且不说黛玉十分依恋贾母,但是冲着当日贾母对李惟俭照拂有加,就合该尽力而为。
眼见李惟俭说得信誓旦旦,黛玉这才稍稍放下心事,道:“外祖母十分疼惜我,我如今还不曾如何孝顺,想着外祖母眼看天不假年,这心下就憋闷的慌。”
李惟俭道:“咱们尽人事听天命,且此事还瞒着老太太,明儿妹妹去荣府可莫露了行迹。”
黛玉颔首道:“省的了,错非怕外祖母多想,方才那会子我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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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转天一早儿,黛玉还在房中梳妆,紫鹃便笑着进来道:“园子里可热闹了,他们又是采茱萸,又是吃糕点,都嚷嚷着到城外登高爬山去呢。
鸳鸯姐姐刚刚给他们说了,说老太太不许大家走太远,就在园子里行乐即可。老太太说吃完饭要二奶奶他们陪着钓鱼呢,还说大家还要猜谜行酒令。老太太这般雅兴,竟是比咱们年轻人还有兴致。”
黛玉听了,低头半晌竟掉下泪来,显是想起昨儿平儿说的话来。
正待此时,雪雁回了一句:“太太,老爷来了。”
黛玉紧忙擦拭眼泪,抬眼便见李惟俭托着个葫芦瓷瓶行了进来。
黛玉讶然不已,雪雁更是眨眨眼笑道:“老爷莫非也弄了个宝葫芦来不成?”
李惟俭笑着凑上前,打开葫芦口,指着内中道:“里面就是药,兑了粉面,还算稳定。可也不好撞击,不然容易炸了。”
“啊?此物还能炸了?”
硝化甘油啊,当然能炸。李惟俭没多说,倒是嘱咐了一通:“老太太估摸着是心脏衰竭,每日含服一粒先试试,若心口憋闷再服一粒。此药不好保存,此为一月之量,待下月我再送来。”
黛玉不迭颔首,小心将葫芦收在手中,长长舒了口气。李惟俭虽说此物有用,可谁知到底有没有用?黛玉只盼着多少能管些用,也让她好生孝顺贾母一些时日。
眼见李惟俭要去坐衙,黛玉思量道:“纹妹、绮妹这会子也憋闷着,不如我带她们也一道儿去荣府乐呵乐呵?”
不待李惟俭回话,紫鹃就道:“太太怕是忘了,如今两位姑娘待字闺中,十月里便要出阁,这会子哪里好见人?”
紫鹃没说的话,一旁的雪雁点明了:“就是,说不得宝二爷也在呢,再胡吣一通,没得惹了是非。”
黛玉一琢磨也是,便蹙眉道:“倒是我想差了。”
自贾政领着宝玉归来,黛玉便有意避嫌,私下里从不与宝玉凑在一处。黛玉情知宝玉是个什么性子,如今她早已嫁做人妇,哪里还肯与那糊涂人攀扯?
李惟俭自去坐衙,黛玉拾掇齐整,又问及家中人等。傅秋芳一如既往不愿去,邢岫烟也不想去,眼见宝琴与香菱意动,黛玉便带了两人往大观园而来。
自大观园出来,转眼进得荣庆堂里,遥遥便见贾母房里花团锦簇,喧阗嬉笑,凤姐、王夫人、邢夫人、李纨及众人都在。
彼此问候过,黛玉眼见贾母笑意盈盈,便强忍着关切陪着贾母说笑起来。过得须臾,连宝玉、迎春、惜春、探春都到了,众人便一道儿往大观园而去。
大家簇拥着贾母到园子里游逛,贾母笑呵呵的被凤姐、黛玉挽着手,边走边说说笑笑。
早安置了众多丫鬟、小厮在各处或放风筝,或钓鱼捉迷藏,贾母看了更是欢喜。想起惜春那画作业已画了二、三年,听闻最近这一稿极得心意,贾母便张罗着往惜春房里去观量。
惜春扭捏一番应承下来,到得房中将那画了大半的画作展示出来,自是惹得一众人等纷纷称赞。
惜春得了李惟俭相助,到底寻了个擅西洋画的西夷女子为教习,跟着学了半载,又与写意山水结合,此番画的大观园图景除去十分逼真外,内中又有山水画的韵味在其间。
王熙凤瞥了几眼,指着图中一身鹅黄衣衫的小人道:“诶唷唷,这瞧着画的可不就是我?这意啊、韵啊的我也不懂,我就瞧着四妹妹画的逼真。”
贾母也赞道:“四丫头是个有才情的,这画待完成了,裱好了放在祠堂里,也给后人留个念想。”
黛玉心头大恸,一旁的凤姐儿赶忙嗔道:“老祖宗这话儿说的,好似说惜春往后画不出来这般的一样。”
凤姐儿三两句含混过去,大家评议了一回,又离了这里,转过藕香榭来,走至蓼溆,上了亭子靠着栏杆,看见一片假山石。贾母走的累了,忽然来了雅兴,要一同钓鱼取乐。
探春赶忙吩咐丫鬟、婆子取了鱼竿来分与众人,凤姐、宝玉、黛玉、探春、惜春等人都择了空地,一时几个丫头放好了矮凳子,凤姐等将丝绳抛下,扬到水里,安静坐着垂钓。贾母则由邢夫人、王夫人等陪着看他们钓鱼取乐。
宝玉瞥见黛玉,原本一肚子话要说,偏生拎着鱼竿要凑过来,便迎上黛玉那严厉的目光。宝玉心下一颤,到底兜转着挨着惜春坐下,心下分外委屈:早先两小无猜、无话不谈的两人,也不知怎么就成了如今这般无话可说的情形?
麝月看在眼中,一边厢挂着鱼饵,一边厢低声道:“宝二爷,林姑娘如今是伯夫人,虽是表兄妹,可到底要避讳一些。”
宝玉怔怔出神,魂游天外。这几日王夫人露了口风,说老太太身子欠佳,宝玉的婚事须得早些定下。又说贾政属意妙玉,老太太却属意宝钗,若依着王夫人,不若宝钗为主,妙玉为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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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心下矛盾,一时既贪恋与妙玉知心,又想着宝钗那白莹莹的膀子,心下暗忖,若一并娶了倒也合意。只是昨儿夜里睡下,半夜便做了个梦。依稀梦见自个儿大婚,待掀开盖头来,内中却是林妹妹。
倏忽惊醒,宝玉怅然若失,却囿于黛玉早已嫁给李惟俭,偏生一肚子话无人可说。
却说另一边,黛玉挨着凤姐儿落座,少一时二人一先一后都钓了锦鲤上来。
鸳鸯兴冲冲上来笑道:“老太太,二奶奶、伯夫人才刚钓了好大一个锦鲤!”
贾母喜的要看,便有丫鬟端着小瓷坛过来,大家边看边笑。
尤氏方才推说更衣,实则才吞云吐雾了一番,此时回来精神奕奕,笑着打趣道:“凤丫头敢是想鲤鱼跳龙门了,老太太快封他个差事做罢。”
贾母笑道:“你们快拿竿子把他打压下去,她这鲤鱼是个成了精的,难惹着呢。”
凤姐嗔笑道:“老太太专会降妖伏魔的,我这区区一小鱼精,成不了气候。”
大家都笑了起来。贾母对端着小瓷坛的丫鬟道:“不过是取乐,谁还吃它,快别搁清水里养着了,仍放回水里去罢。”
丫鬟答应着去了。贾母招呼王夫人、邢夫人、尤氏等,也坐在宝玉旁边钓了一回。
约莫一顿饭工夫,迎春钓了个杨叶窜儿,凤姐又钓了几条小鱼,黛玉、探春、惜春等皆是各有所获。
宝玉是个性急的,抡着钓竿等了半天,好容易看见钓丝微微一动,宝玉喜得满怀,用力往上一兜,不想钓竿往石上一碰,折作两段,丝也振断了,钩子也不知往哪里去了。
众人越发笑将起来。贾母笑过,言看着水边的草木都枯萎了,没有一点生机,都有荒凉之感,便叹道:“我到咱们贾家已六十多年。从年轻那会子到如今,历见了几代兴旺,想当初你爷爷、祖爷爷那辈都是勤勤恳恳持家,不敢稍有懈怠。
一转眼到了这辈,子孙们不再谨勤俭约了,皆是安享逸乐,无所作为,那些胡作非为、暴殄天物的事也渐渐的来了,家境一日不如一日,可是一代不如一代。
我时常做梦梦见你祖爷爷、爷爷,脸上多有愧色,也无颜再见他们,好好的一个家被我弄的益发衰微了,心里怎能不惭愧。”
说完不禁落下泪来。众人见老太太伤心,忙笑颜劝解。
好半晌,贾母才拭泪勉强笑道:“我今儿是怎么了,唠唠叨叨的没完了,耽搁了咱们钓鱼取乐。”
又钓了一会子,也没钓到什么。贾母有些胸闷,凤姐儿赶忙命人抬上轿子,由鸳鸯等搀扶着上了轿子先回去了。
黛玉随着贾母回得荣庆堂里,眼见贾母蹙眉不已,当下赶忙问了情形。眼见与早间李惟俭所说大抵对得上,便叫了紫鹃来,将那瓷葫芦奉上。
贾母纳罕道:“这是何物?”
黛玉凑坐软榻上,说道:“昨儿听闻外祖母身子不大好,便与四哥说了情形。谁知四哥听了,忽而便想起内府了一味新药来,说此药专治此症。外祖母快含服了试试,瞧瞧管不管用。”
凤姐儿讶然不已:“还有这般药?”
当下赶忙吩咐鸳鸯伺候着贾母含服了。说来也怪,那药片还在口中,只半数化了,偏贾母胸闷之感顿消。
贾母只觉身心爽利,顿时大喜道:“果然管用!”
王夫人、邢夫人与凤姐儿等或是口诵阿弥陀佛,或是欣喜不已。
贾家如今情形可不大好,承嗣袭爵的贾琏不过是个三品将军,又是个闲散差事;官面上只老爷贾政一个,如今回返京师还不曾定下差事来。宫中虽有贤德妃,可那些刁滑太监每每上门打秋风,可见元春在宫中并不得宠。
数来数去,也就贾母这个超品的夫人在撑着荣国府门面。若贾母一去,说不得荣国府便要迅速衰败。
莫说是邢夫人、王夫人,便是凤姐儿也巴望着老太太能多撑几年,好歹等家中几个小的都成了婚再撒手。
黛玉眼见果然有效,顿时舒了口气。又想起李惟俭所说,顿时笑逐颜开道:“今儿我都不敢接外祖母的话。如今可算是满天的云彩散了,既有此药护着,外祖母说不得能多活十年,往后可不好再说那些丧气的话。”
知晓黛玉一片孝心,贾母心绪大好,笑着不迭应道:“好好好,往后再不说了。”
时近晌午,眼见贾母转好,凤姐儿便张罗的摆开席面。
前头自也摆了席面,贾政、贾琏、贾蔷张罗着,另有贾敦、贾效、贾衍、贾珖、贾璎、贾琛、贾蘅、贾芬等宗族子弟一道儿高乐。
因着人多,席面自是分了几处。这荣庆堂里的席面自是不提,公中再短银钱也不好在贾母跟前儿俭省,倒是外头的席面差了许多。
一应贾家子弟本待藉机吃酒赌钱,趁着今日贾母高兴,想效仿往日烹猪宰羊,滥漫使钱,谁知内囊被贾琏挪腾空了大半,众人叫人去端佳酿美肴,一时却叫不回送菜的。
当即便有贾家子弟寻了贾蔷,又寻了管事儿的问话,三言两句说不到一处,竟闹腾了起来!
此时贾政吃过两口便回了书房,贾琏过去安抚了几句,谁知他不去还好,去了反倒坏了事儿!一众贾家子弟纷纷指摘贾琏贪鄙,侵占公中财货。
这边厢闹将起来,自有丫鬟紧忙往内中传话。平儿得了信儿,赶忙来与凤姐儿说。凤姐儿不动声色,告罪一声紧忙寻去。
到得地方,眼见席面也掀了,屋子都砸了,凤姐儿顿时恼了,骂道:“好心请你们来吃酒反倒成了罪过。好好好,左右也是远亲,我看这亲戚往后还是少走动吧!”
有人便道:“二嫂子,非是咱们胡闹。依着规矩,公中每月支取钱粮,如今拖延了大半年,家中揭不开锅,偏琏二哥也没个说法!”
凤姐儿本就是个不讲理的,闻言叱道:“要什么说法儿?黑山庄子十年前每年还上供一万两呢,如今就剩下几千两,公中开支既要供奉祖宗,还要管着族学。你们这些有手有脚的早已成家立业,哪有一辈子指着公中的道理?”
王熙凤泼辣,逐个骂了一通。加之贾琏方才被推搡着做了滚地葫芦,气恼之下叫了一干膀大腰圆的仆役来,一众贾家子弟眼看情势不对,这才灰溜溜遁走。
待人走了,那贾琏方才气恼道:“要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我今儿非要他们好看不可!”
凤姐儿冷眼瞥了其一眼,道:“这公中的外账我也不看,可仔细推算,再如何也不能欠他们半年钱粮吧?”
贾琏顿时面上讪讪,不知如何言语。
凤姐儿此时竟有悔意,暗忖自打掌了家,非但不见好处,反倒要往里头搭银钱。略略盘算,这二年搭进去几千两了!要说好处,也就是再不受王夫人的冤枉气了。
当下凤姐儿冷哼一声再不多说,赶忙回转荣庆堂里。
邢夫人眼见凤姐儿面色不对,便凑过来问询。
凤姐儿略略说了,连带一旁的黛玉都听得直皱眉。心下暗忖:这些纨绔子弟自以继世名门贵胄,承祖之嘏,轻物傲人,奢侈过度,全然不知世事,只知斗鸡走狗,不知稼穑之艰难,柴米油盐来的辛苦,有几个远虑详备,可承继洪业?也无怪荣国府会这般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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