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紫杉大人对视一眼,他用眼神告诉我:一切有他,水来土掩,兵来将挡。
“进来。”我压低声音说。
门打开,一位眼神炯炯有神眉清目秀的年轻小伙子推门而入,又把门关上,举止投足之间看出规矩礼仪的长期积累。
他转身向我和紫杉大人分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和问候礼:“祁统领,云大公子好,小人谷辉,谷物光辉,是邵可将军身边的一位贴身护卫。将军赐了令牌,可查看宫内任何一处地方。”
简单几句话,交代明白情况:谷护卫谦虚低调,强调只是作为邵可将军的贴身护卫之一而已;邵可将军赐的令牌,谷护卫没有拿出来,说明令牌给了,但是由谷护卫保管使用。
我点点头。
紫杉大人说了句:“邵将军考虑周全,有劳谷护卫了。”
他说完,手直指墙壁地图上的弘文馆,继续说:“我和祁统领想先去钰娴县主失踪的弘文馆看看。”
谷辉没有丝毫疑虑和耽误,直接行礼领命:“是。”
……
走出指挥室,瞬间回到紧张又危机四伏的现实。
满眼都是巡逻的卫兵队伍,城墙之上、城墙之下,他们的巡逻路线被精心设计,他们的巡逻时间也是反复推演,犹如星罗棋布。
走出崇文门南宫门,走过太子在宫中处理政务的少阳院、各级史官掌修国史的史馆、安置等待皇帝诏命官员的待制院,就来到弘文馆。
弘文馆,藏书二十万卷,收集天下文学之士书法、诗、绘画、文学著作、乐谱等,除了平日开课教导皇家王族高官之子女,还经常邀请学富五车之人探讨前代圣贤的成就与言行、点评国家大事与现行的治国之策等。弘文馆中官员为派遣职位,根据教学计划和政治侧重不同经常调用知识背景合适的人选,因而弘文馆是兼具教育性、文学性、政治性于一体的馆阁。
此时弘文馆近在眼前,目光所及,楼下楼上,门前窗后,各方位皆有重兵把守。
观察四周的明卫暗哨,我在心里忍不住庆幸此时此刻是“光明正大的身份”前来,而不是光天白日之下的飞贼。
“羽林军左右卫中调二十人驻守弘文馆内外,并轮班巡逻。”谷辉只介绍了明卫。
三人走进馆内,顿时感到书卷和庄重气息袭来,让人忍不住多生几分尊重。
馆阁共四层,一层为授课的教室、会客厅、举办重要礼仪活动的厅堂,二层、三层为对学生和官员开放的读书房、茶室、弘文馆官员的办公室,四层为藏书房,里面诗书字画极其珍贵,只对弘文馆官员、成绩优异学员和皇帝开放,有专人日常维护。平日里馆中官员、学生、客人络绎不绝,宫中举办礼佛活动时,弘文馆于当日闭馆,为皇家抄经提供安静的环境。
“这弘文馆建造的时候,为了方便查找书籍和为授课论道提供开阔的房间,特意把结构和布局设计得简单、一目了然,所以馆里并没有能藏人的地方。但羽林军也里里外外仔细察看,并没有发现钰娴县主的踪迹,不过为了防止人还在宫内,还是每隔半个时辰排查一遍。”
听谷辉的话里意思,仿佛是对人还藏在弘文馆这种可能不报多少希望。
我和紫杉大人在谷辉的引路下,在弘文馆内先简单巡查一遍。上楼时,我们特意分开从两侧楼梯走,下楼时又交换位置重复检查。等回到一楼,明白谷辉的话所言非虚,这馆内确实很难藏人:馆内各个房间、厅堂的布局非常简单,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密室;书房和藏书房内都是一排排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而非存书的房间空荡通透,每个角落都清晰可见。
“我们去钰娴县主抄经的房间吧。”我看了一眼紫杉大人,提议说。
紫杉大人也正有此意。
“钰娴县主陪同八公主在一层授课厅抄经,八公主离开后,馆内留下侍女两人、总领馆务的馆主和一位教学授课的弘文学士陪在左右。发现钰娴县主失踪的是明远王妃的贴身侍女,大概是母女连心,明远王妃在明德寺礼佛休息间隙,遣贴身侍女来看望钰娴县主,结果居然发现作陪的两位侍女、馆主和学士皆晕倒在地,钰娴县主不知所踪。”
谷辉推开授课厅的门,对我们仔细讲说。
“太医署联合羽林军查看四人昏厥原因,认定是外力所致,出手快又准,击中耳后颈部血脉,致使四人瞬间失去意识倒地。”
“羽林军行事贵速,第一时间查清馆主和这位弘文学士的近日行程、人际关系、其家人情况,排除两人涉及的可能,但保险起见,还是请两人在羽林军暂住,以礼相待。而两位陪伴钰娴县主的侍女,也是自幼长在明远王府,人际关系简单,目前已被接回王府修养。”
这两位陪伴小十七的侍女,不仅仅是日常陪伴服侍的侍女而已,她们是明远王府训练有素、武功不低的女护卫。
我和紫杉大人对视一眼,都明白这件事情比想象之中更复杂、更棘手。
“厅内有一座滴水时钟,但昨日滴水的一段传输蓄水竹段被人固定,失去记录时间的作用,因而包括提前离开的八公主在内,所有人都不清楚和自己行动或状态相关的时间点。”
“这厅里的窗户是开着的?”我环视一圈,问道。
“是,发现的时候,就是开着的。”
我和紫杉大人又对上视线,开始各自的察看。
弘文馆内还保持昨日的物件摆放状态,我在小十七抄经的座位上坐下。桌上摆着一座铜香炉、一本打开的佛经、墨已干涸的墨台和毛笔、木雕笔架枕、一叠写满字的纸、一叠空白的纸,还有一张只写了一半字的纸。
香炉摆放在长桌左上角,为四足提链铜香炉,成人女子一掌长的高度。四足上雕刻兽头,从我坐的位置看去,有一足正对着我,首头大嘴张开,露出利齿。外观看上去无异常,打开后里面是盘香燃尽的香灰,太医署验过香灰的成分,并未发现异常。
佛经是《地藏菩萨本愿经》,这是祈福首选抄写的佛经之一。经中记载释迦牟尼佛在忉利天宫为母亲摩耶夫人说法的故事,介绍了地藏菩萨在因地修行过程中的事迹。宣扬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的宏大誓愿。经中还描述了地狱的状况,解释种种忏悔业障、救拔亲人眷属苦难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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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笔架枕上因墨汁而笔头变硬的毛笔,提笔落在纸上最后一个字处:“火”,“地狱之火”的“火”。我看向翻开的佛经,又一目十行看完小十七抄完的部分经文,然后面无表情放下手中的毛笔,抬头看向前方。
羽林军用四个摆设的空花瓶标记两位侍女、馆主和学士倒地的位置:馆主和学士坐在左侧的长桌后,馆主在我后一排,而学士又在馆主后一排;一位侍女站在我右前方,面对着我,同时也能看到左边馆主和学士;另一位侍女站在我右边,离我只有两步的距离,同时可负责研磨。
四人晕倒在地之前没有任何挣扎痕迹,也都没做任何特别的反应动作。对于两位武功不低的侍女,至少需要两名袭击者同时出手,但出手的同时,小十七必然有所发现,所以小十七也是在同一时间被制服。同样的道理,馆主和学士也都是同时被袭击,不然两位侍女会立即采取行动。
我心中紧张焦急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抬起头,看向紫杉大人和谷辉,缓缓说道:“钰娴县主是辰时一刻起笔,辰时五刻和在场的其他四人一同被迷香迷晕,之后有人进来,先后出手击中四人耳后颈部血脉,替换香炉,带走钰娴县主。”
和紫杉大人平静如初相比,谷辉很诧异:“祁统领,您是如何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拿起小十七抄完的经文,翻到第一页,只见正文第一句不是经文,而是时间:七月二十一日辰时一刻。
小十七素有记录时间的习惯,只要是动笔写字,她会在开头和结尾写上日期时间,按照她的说法,这样在她以后看这些书写内容的时候,方便回顾当时的情景。
除此之外,小十七还受过严格的安全训练。她无时无刻不保持警惕,尤其是在皇宫中行走,在宫中暗潮涌动的当下,她一个人被留在一个地方,想来不会是个简单的安排。我猜测她走进这个授课厅时,窗户紧闭,滴水时钟只滴不走,她即将抄经的桌上还点着一个烟绕满厅的香炉。
“果然,祁统领真是明察秋毫。”谷辉恍然大悟。
“这应该是钰娴县主按照从明德寺出来的时间,和走过来的路程时间,计算的。”我补充说。
“辰时五刻是根据抄写的经文内容推算,钰娴县主抄写的是《地藏菩萨本愿经》,从起始《香赞》章开始抄写,抄至第三章《赞》的一句,共四百一十九个字。县主的字迹沉稳、一笔一画、精雕细琢,纵观抄写的经文,字迹始终如一,墨水浸染也都一致,说明她期间没有休息,以同样的速度写成。一盏茶的时间约七十个字,差不多一共半个时辰。”
“祁统领,您说是迷香迷晕,可有发现什么证据?”谷辉又问。
“昏倒的四人,对被人袭击的事情,可有什么记忆?”我反问。
“这,都没有,他们完全不记得昏迷前一刹那发生了什么。”谷辉说完后似乎开始理解我的推测。
“除钰娴县主之外,其余四人昏倒时没有挣扎痕迹,他们的位置又能够看见彼此,所以即使是同时被四人袭击,也一定会看到对方的袭击者。但是事实没有,说明这四人是失去意识昏厥。能造成他们同时昏迷的方式,最便捷的操作方法,就是用迷香。”
清洲临城黄氏医馆的黄芪是天下神医,他有一个得意作品是百毒不侵药丸。在柳州林城潘府别院,来自籽州潭城蛇山孪生姐妹中的妹妹白云曾怀着恶意,赠送我一根剧毒长梦香,幸而有百毒不侵药丸帮助,我得以毫发无伤。
看小十七最后一页抄经的字也沉稳如常,我猜测,一方面,她肯定找了机会将百毒不侵含入嘴中,另一方面,也说明这迷香是在体内慢慢积累,药效突然爆发,所以小十七也就不用刻意在字上做伪装。
我打开长桌左上角摆放的香炉的盖子,给两人展示里面烧尽的盘香香灰:“这里有一段被破坏缺失,应该是太医署的人取了一些检验,结果肯定是无异常。但你们看这个香灰其他没被破坏部分的成形,已经有些散落,这可不应该。宫里用的香,都有严格的标准,其中对香烧完的成型、对香会的颜色都有要求。这一套香炉和烧完的香灰,确实是宫里用的不假,但它在钰娴县主来到弘文馆之前就被点燃烧尽,并被移动过。不过,移动的距离不会远,不然再平稳的武功都无法保证香灰的形状不散。”
紫杉大人嘴角露出赞赏的微笑,他环顾四周:授课厅三面开窗,其中两面是外墙,另一面是室内窗;室内窗下和无窗的墙上都立着一排矮书架,矮书架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开放的空间,摆放书籍和摆件,下层安装一排双开小木门,存放物品。
紫杉大人径直走到无窗墙的矮书架前,打开位于一块沉香木雕刻摆件下方的双开小木门,果然,里面前后两排整齐摆放着五个款式相同的四足提链铜香炉,位置上,正好空了最右边的一个香炉位置。
紫杉大人想了想,小心打开空位左边,也就是右边第二位置的香炉盖子,里面果然有一份盘香燃烧尽的香灰,并且经过不那么小心的移动,形状已经有些塌陷。
“取一些给太医署检查,想必能有所发现。”紫杉大人说。
谷辉连忙喊来一位羽林军,取了一些香灰送去太医署。
“这样的盘香,通常烧尽需要半个时辰,所以祁统领关于时间的推测,我想是准确的。”紫杉大人肯定了我从抄经上推测的时间。
关于香炉被替换,我其实还有个证据,但不方便说:这桌上的香炉是四足提链铜香炉,每一足上都雕刻兽头,兽头面目狰狞,方向正好对着小十七,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果真的这么摆放,小十七一定会第一时间把凶兽头转到不冲向她的角度,根本不会仍有它直勾勾看着她半个时辰。
“还有一个奇怪的地方,想请教一下云大公子。”
我把小十七最后抄经的一页纸和经书摆在一起,指给紫杉大人看:“钰娴县主写的最后一句,是‘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火’,可是经书上对应的那句,却是‘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不知,该怎么理解?是县主被迷烟迷失了意识写错?还是,另有玄机?”
紫杉大人看完经书和抄经纸,又深邃的眼睛看向我,明白了我询问的意思。他开始在房内踱步思考,忽然停下,看向我和正在对比二者差异的谷辉,神秘却又极其认真的说:“请速速命人遮住馆内光线,此处,有地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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