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斜。
落日余晖染红了云霞。
一整天的时间,韩桢终于完成了小王村的田地丈量以及户籍清查。
接下来,只需把这些信息整理起来,登记造册。
韩桢邀请道:“里长,朱大郎,今日辛苦了,一起与我吃饭罢。”
里长摆摆手:“不了,老朽家中还有事。”
韩桢知道他是急着去山中拉逃户赚钱,也不戳穿,点头道:“既然里长家中有事,便先回去吧。”
倒是朱正则,抱着一沓纸默不作声,跟在他身后。
回到大宅子里,刚进门,方三三便迎了上来:“阿郎回来啦。”
“嗯!”
韩桢点点头。
方三三跟在他身边,叽叽喳喳地说道:“阿郎,几位小郎君猎了一头鹿呢。”
鹿?
韩桢皱了皱眉,正巧见猴子从倒座房出来,他便唤道:“不是让你等去探查山中地形么,怎么去猎鹿了?”
见韩桢神色不喜,猴子赶忙解释道:“韩二哥,鹿不是猎的。那鹿在山中撞见我们,被惊着了,结果逃跑时一头撞在树上,晕死过去了。”
这也行?
韩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感慨他们运气实在太好了。
进了垂花门,便见猴子和小虫父母坐在院子里,眼中透着拘束和茫然。
韩桢走上前,语气略显歉意道:“都是我不好,连累几位叔伯婶婶了。”
几人连忙站起身,杨父摆手道:“二郎莫要如此,若不是你,只怕他们如今还在牢狱中。”
韩桢说道:“既然过来了,叔伯婶婶就在此安心住下罢。”
杨父点点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见到这一幕,韩桢立刻明白他们的心思,笑道:“若是叔伯婶婶们觉得太闲,可挑几亩荒田种着。”
闻言,杨父几人顿时大喜过望。
作为一个农民,如果手中没有几亩田地,他们实在安不下心。
有了田,心便定了。
在他们的认知中,不管身处何地,但凡不是懒汉,只要肯卖力气种田,总能有一口吃的。
就在这时,沈厨娘站在厨房门前问道:“阿郎,可否开饭?”
“开饭罢。”
得益于那头自己撞死的鹿,今晚的晚饭很丰盛。
沈厨娘着实露了一手,鹿的里脊肉用葱爆炒,而排骨做成了烧臆子,剩下的骨头、内脏和下水洗净后熬成一大锅汤。
主食是麦饭,只是相比普通农户,麦饭中的野菜少了许多。
这很正常,哪怕是地主老财,也不舍得天天吃精粮。
稻米小麦这类精粮,是留着在灾年赚钱的。
多吃一口,便少赚一些钱。
见朱正则有端起碗就跑的征兆,韩桢扬了扬眉头:“坐下吃饭,吃完再带一份回去。”
“多谢村长。”
朱正则这次倒是没慢半拍,立刻道了声谢。
……
众人吃到一半的时候,佃户们拖家带口的来了。
不等韩桢吩咐,沈厨娘便招呼他们吃饭。
“都排好,莫要挤,人人都有。”
在沈厨娘的呼喝下,佃户们排着队,有序的上前领饭。
沈厨娘装满一碗麦饭递过去,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童在衣服上擦了擦手,随后小心翼翼地捧着碗。
见男童转身就走,沈厨娘唤道:“莫走,还有肉汤呢。”
说着,用木勺在锅中舀了一大勺肉汤浇在碗里。
肉汤浓郁的香味伴随着丝丝热气,传入佃户们的鼻子,引得众人喉头一阵耸动。
“阿爹,有肉呢!”
看到碗中的几块内脏,男童顿时发出一阵惊呼。
肉!
一瞬间,后面的佃户们一个个双眼冒光。
很快,二十多号人俱都端着碗,坐在院子里。
谭强蹲坐在儿子身边,抬头环顾一圈,发现佃户们碗中都有肉,要么是几块小小的内脏下水,要么是连着一些肉丝的骨头。
没办法,这头鹿本就不大,剥皮去骨还不到二十斤肉,鹿肉都不够韩桢几人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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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佃户们却不在乎,能有一口肉吃,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将内脏全部夹到儿子碗里,谭强捧着碗,就着肉汤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一连吃了整整三大碗,谭强这才放下碗,长舒了一口气。
活了这么些年,他觉得今日才算真真正正当了一回人。
来到井边将碗洗净,放回厨房后,谭强领着儿子婆娘朝大厅深深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去。
小狗儿回头看了一眼宅子,意犹未尽的砸吧砸吧嘴:“阿爹,新主家真好,还给肉吃。”
“是啊!”
谭强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他已经很久都没有笑过了,上次这么开心,还是小狗儿出生。
如今不但能吃饱饭,每个月还有工钱拿。
短短一天时间,他已经不怀疑韩桢的话了。
小郎君既然说给工钱,肯定会给。
三百文呢。
能扯半匹麻布了,到时给婆娘和儿子做一身新衣裳。
仔细算一算,家里已经有不少年没换过衣裳了。
小狗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愤愤不平道:“阿爹,王赖子今个儿说小郎君坏话呢。”
闻言,谭强叮嘱道:“那厮不是好人,往后莫要跟他耍。”
“嗯!”
小狗儿郑重地点点头。
……
……
书房里。
韩桢正在整理今天清查的户籍信息。
毫不夸张的说,他现在手中关于小王村的信息,要比县衙里的更准确,也更详细。
因为面对官府时,不管是村民还是王员外,都会选择一定程度的瞒报。
明明家里五口人,硬是咬着牙说只有三口。
另外两个呢,死了!
田地也得往少了说,村民怕地多了被摊派衙前,地主则是怕被多收税。
都是苛捐杂税和徭役闹得,百姓们被折腾怕了。
这也是为何王孝夫妇在听闻他们要丈量田地时,会表现的如临大敌。
此刻,韩桢握着一沓纸,一户一户仔细查看。
一直到深夜,他才将所有信息全部查看并统计完。
目前,小王村共有127户,总计396人。
让韩桢有些意外的是,青壮年比自己想象的要多,16-40岁的男性占比31%。
其中木匠三人,铁匠学徒一人,识文断字者一人。
包括荒田在内,共有584亩田地,其中水田只有46亩,全部在他手里,其他均为旱田。
水田少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北方干旱少雨的气候条件,就注定了水田不会多。
无人耕种的荒田有91亩,再除去他手中的131亩田地,小王村户均田地只有可怜的3亩。
如今,普通旱田每亩产量在一石左右。
即便北宋时期北方已经普及了小麦、大豆和高梁两年三熟的轮作方法,每家每户一年也就只能从田地里收获不到五石粮食。
五石粮食,勉强刚刚够一家三口人吃一年。
若是家里人口再多一些,就得挨饿了。
注意,以上所说的全部都是最理想的情况,如果年头不好,田里粮食还会减产。
也就是说,小王村每家每户幸苦耕作一整年,只能勉强果腹。
要知道,这还没有算交税呢。
北宋实行两税法,夏秋各收一次税,等于十抽二。
既,五石粮食要交一石税。
再加上各种苛捐杂税,村民到手能有两石粮食就已经算官家仁慈了。
两石粮食,哪里够一家人吃一年?
仅从小王村的数据就能看出,宣和年间的农民实际上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即便没有金兵南下,北宋也会在接踵而至的农民起义中分崩析离。
咚咚咚!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紧接着,便听到方三三语气焦急地喊道:“阿郎,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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