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了,我不行了……”
狂奔了一阵,赵佶双腿一软,跌倒在泥水中。
陆贺怀抱陆九渊,喘着粗气道:“宋兄快且起来,我方才隐约听闻到后方犬吠,许是山寨发现咱们逃走,派人来追了。”
“你们走罢,莫要管我,我真跑不动了。”
赵佶只觉胸膛似要炸开,双腿如同灌了铅,干脆摆烂的躺在地上。
“宋兄保重!”
见状,陆贺丢下这句话,带着妻儿离去。
赵佶静静躺在地上,任由滂沱大雨浇在自己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佶终于缓过了劲儿。
“天不亡我!”
见始终无人来追自己,赵佶心头狂喜,艰难的站起身,朝着陆贺先前离去的方向走去。
大雨渐渐变小,最终停歇。
密林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赵佶走的很慢,可即便如此,身上也被撞的青一块紫一块。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觉间天光放亮。
赵佶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寻了一处石块坐下。
身上纸衣吸饱了水,变得格外沉重,彷佛披了一件铁甲,又重又冷。
将手探入怀中,发现青钱与三帖黄庭坚的真迹,早已被泡成了浆糊。
二十三万贯啊,就这么毁了。
赵佶哀叹一声,顾不得心疼,小心翼翼地脱下纸衣,铺在石块上,一点点用手把纸衣上的水压出来。
他不敢拧干,毕竟是纸衣,被水泡了一夜,一拧就彻底碎了。
清晨的山风一吹,冻的他直打哆嗦。
尽管很小心了,可纸衣还是被弄破了几处,赵佶也不管,继续套上破破烂烂的纸衣。
不管怎么样,总比光着身子强。
想他堂堂大宋太上皇,若被人发现光着身子裸奔,脸往哪搁?
捡起一根木棍当作手杖,一瘸一拐的继续前行。
陆贺曾与他说过,衢州山中多虎豹,得尽快下山,否则凭他的小体格,遇到虎豹,几乎没有活命的可能。
“咕噜噜~”
腹中翻涌的酸水,让赵佶很难受。
强忍着饥饿,他闷头一直走。
渴了就喝些雨水,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吃些不知道名字的野果。
一直走到傍晚,总算走出了大山。
前方豁然开朗,一片村庄坐落在山坳间,袅袅炊烟升腾而起。
赵佶精神一震,加快步伐。
走近才发现,村子很萧条,大多茅草屋都已经倒塌,只剩下二十余户有人居住。
村民极为冷漠,一个个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
赵佶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杵着木棍来到一户冒着炊烟的人家前,站在篱笆院子外,用刚学来的衢州方言喊道:“能否给口饭吃?”
“赶紧滚!”
一个面容黝黑的汉子手持锄头走出来,骂骂咧咧的驱赶。
见状,赵佶只得转身离去。
目视着他的背影,汉子啐了口唾沫,嘀咕道:“老子自个儿都没饭吃,哪有余粮给你这腌玩意儿。”
一连问了几家,都被赶走,赵佶心灰意冷的坐在地上歇息。
他如今身子虚的很,走一小段路就气喘吁吁,浑身发软。
忽地,赵佶发现村子不远处有一条溪流。
心念一动,立即起身朝溪流走去。
溪流不深,只没过膝盖,赵佶小心翼翼地下了水,打算抓两条鱼吃。
但他哪里知道,这溪流就在村口,平日里没少被村民摸,就算有鱼,还能等得到他?
在河中摸了足足一刻钟,鱼没抓到,倒是摸了一些螺狮和几个河蚌。
蚊子再小也是肉。
赵佶捧着螺狮和河蚌,喜滋滋的上了岸,一番挑挑拣拣后,最后选了一户还算完好的草屋。
在草屋里搜寻了一遍,最后只找到一片陶片,又找来一些干草和树枝,正准备生火做饭时,赵佶这才发现,没火折子。
忙活了半天,到头来却还是一场空。
赵佶颓然的坐在地上,心情跌落谷底。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小院里传来朗朗读书声。
“宋第一,李广无双。燕许手笔,李杜文章。通有一心,绾无他肠。鸟鹊识李,草木知张……”
赵佶侧耳倾听,发现孩童读的是《十七史蒙求》。
赵宋文风昌盛,孩童蒙学的书籍也比隋唐更加丰富。
除开《百家姓》与《三字经》之外,还有《十七史蒙求》、《史学提要》、《神童诗》等诸多进阶启蒙读物。
“洪武讽帝,方庆悟君。好礼卧马,申屠断鞅……”
听到这句,赵佶忍不住出声笑道:“小娃你背错了,是好礼卧马,申屠轫轮,明日该被先生打掌心喽。”
背书的孩童不干了,当即放下书本,反驳道:“俺没背错,俺娘教的就是断鞅,这叫花子懂个甚。”
赵佶说道:“你娘学问稀疏,也敢教你,岂不是误人子弟?”
“你放屁!”
孩童气鼓鼓的瞪着他。
赵佶也不恼,琢磨着该如何找这孩童借火。
这时,一名小妇人从屋内走到院子里,看着不远处的赵佶,先是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而后柔声问道:“敢问这位大官人,好礼卧马,申屠断鞅,错在哪里?”
刚刚说人家坏话,人家就出来对峙了,赵佶有些尴尬拱手还礼,口中说道:“此句最早出自《后汉书.申屠刚传》,光武帝尝欲出游,刚以陇蜀未平,不宜宴安逸豫。谏不见听,遂以头轫乘舆轮,帝遂为止。”
“后有郭宪谏光武帝,有‘拔佩刀以断’之事,唐人李瀚将这两件事混淆,因而才有了申屠断鞅之说,然则申屠轫轮才是正典。”
闻言,小妇人面露恍然之色:“受教了。”
见赵佶官话讲得极好,字正腔圆,且学识渊博,虽面容狼狈,却气度不凡。
一时间,小妇人不由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问道:“这位大官人怎会流落至此?”
赵佶心下一喜,赶忙答道:“不瞒小娘子,我本金陵人士,本想前往福建寻亲,却不曾想半途遭了匪寇劫道,九死一生才逃了出来。”
“原来如此。”
小妇人点了点头。
如今这世道,匪寇横行,劫道属实寻常。
赵佶趁势打蛇上棍,哀求道:“小娘子心地善良,可否给口饭吃?”
小妇人犹豫了片刻,说道:“若大官人不嫌弃粗茶淡饭,便来吃一些罢。”
“多谢小娘子!”
赵佶立刻杵着木棍,强撑着发软的双腿快步走过去。
进了院子后,赵佶识趣的没有进屋,站在那等着。
那孩童瞪大眼睛看着他,问道:“金陵是哪里?”
赵佶答道:“金陵在江南。”
孩童满脸茫然,追问道:“江南又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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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自然在长江之南。”
赵佶有一搭没一搭的回答着孩童的问题,目光却一直盯着厨房。
片刻后,小妇人端着一个陶盆出来了。
陶盆中装着麦饭和一些小菜,显然是娘俩吃剩下的。
“家中贫苦,还望大官人莫要嫌弃。”
“小娘子太客气了。”
赵佶咽了口唾沫,接过陶盆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
顷刻间的功夫,陶盆中的饭菜便被一扫而空。
赵佶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感激道:“我眼下身无分文,无以为报,不知能否帮上些忙。”
小妇人也不矫情:“倒是有一件事情想劳烦大官人。”
赵佶答道:“但说无妨。”
小妇人说道:“亡夫也是读书人,只可惜还未来得及考取功名便撒手人寰,在世时留下了一些手抄本,可惜有些抄本不全,大官人学识渊博,不知可否帮忙补全?”
“这等小事儿,尽管取来,我帮你补全。”
赵佶大手一挥,底气十足。
他自问诗词歌赋,四书五经无不精通,对他而言,这些根本就不是事儿。
“大官人稍待。”
小妇人面色欣喜,迈着小碎步进了屋内。
不多时,便抱着几本书册与笔墨出来了。
赵佶接过扫视了一眼,发现多为一些启蒙读物,外加一本《春秋新解》。
撸起破破烂烂的袖子,赵佶磨墨提笔,开始一一补全。
那小妇人显然也是读过几年书,只看了眼赵佶的字,便惊叹道:“大官人这字端的好看。”
呵。
赵佶心下得意,总算找回了一些自信。
不得不说,他的一手瘦金体瘦硬疏朗,意趣盎然,哪怕是不懂书法之人,也能看出不凡。
不知不觉间,夜幕降临。
小妇人从屋内取出油灯点上,在一旁为赵佶掌灯。
一个时辰后,赵佶搁下笔,揉了揉手腕,欣赏着自己的书法。
不曾想,这一番惨痛的经历,竟让他的笔力又精进了一些。
笔锋之间更显遒劲。
一时间,赵佶有些舍不得这些字。
这年头,一本书可不便宜,虽然印刷术普及,可一本书怎地也需大几百文。
赵佶帮忙补齐这几本书,省了小妇人不少钱。
小妇人也很识趣,见赵佶身着破破烂烂的纸衣,柔声道:“如今虽是五月,可早晚还是有些凉,家中还有两件亡夫的旧衣裳,若不嫌弃,可送予大官人穿。”
“多谢!”
赵佶拱手道谢。
又找小妇人借了一根火折子,赵佶心满意足的回到破落的茅草屋中。
点上一堆篝火,换上干燥的衣裳,他不由发出一声舒爽的呻吟。
那些螺狮与河蚌,赵佶也没浪费,趁机放在陶片上煮熟了吃掉。
吃饱喝足,享受着篝火传来的温热,他缓缓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
……
福建,建州。
浦城县县衙。
“甚么?”
“童国公战死,陛下与一众大臣被俘,太上皇不知所踪?”
辛兴宗率领一帮胜捷军残军,翻山越岭,好不容易赶到福建建州,结果刚到浦城县,就迎来当头一棒。
这个消息太过惊人,让他愣在原地,脑子一片空白。
待回过神,辛兴宗忙问道:“果真?”
浦城知县张万里答道:“这则战报是伪齐放出,本官也不知真假。”
闻言,辛兴宗彷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自我安慰道:“这定是伪齐的攻心之计,当不得真。”
张万里苦笑道:“按照辛都统所言,太上皇与陛下早该在数日前,就应抵达建州境内。可本官并未发现太上皇的踪迹,也未曾接到建州其他郡县传来接驾的邸报。”
一旁的副将疑惑道:“难道太上皇绕道去了信州?”
“你他娘的驴脑子啊?”
辛兴宗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怒骂道:“信州与建州隔着茫茫武夷山,山路陡峭崎岖,为何要舍近求远,凭添变数?”
张万里看了看辛兴宗,以及县衙外的八百余胜捷军,眼中闪过一丝异色,沉声道:“或许正如辛都统所言,是伪齐放出的假消息,故意搅乱我大宋军心。辛统制不如先在浦城住下,等候几日,说不定过几日太上皇就来了。”
“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辛兴宗叹了口气,旋即拱手道:“叨扰张知县了,本官与麾下将士翻山越岭,人困马乏,还请张知县安排住处,顺带拨些粮草。”
张万里虽是七品知县,可到底是文官,哪怕辛兴宗比他的官职高上两品,也只能好声好气的商议。
“辛都统客气了,本官这就去命人安排。”
张万里说罢,唤来押司。
交代一番后,辛兴宗与副将便跟在押司身后出了县衙。
目送他们离去,张万里又唤来一名值差的皂吏,吩咐道:“请吴先生来书房。”
不多时,一名文士打扮的人推门走进书房。
“张知县寻小民何事?”
这吴先生虽自称小民,却毫无敬畏之色。
此人乃是方五相公麾下亲信。
张万里压低声音道:“辛兴宗方才来了,还带来了八百余残军,本官暂时将其稳住,等候五相公发落。”
“张知县此番做的不错,先不要轻举妄动,我这就传信给五相公。”
吴先生双眼一亮,转身就要离去。
“吴先生。”
张万里却叫住了他。
吴先生问道:“张知县还有何事?”
“嘿嘿。”
张万里讪笑一声,语气谄媚道:“本官这几日心神不宁,可否求取一颗极乐丹?”
“呵。”
吴先生意味不明的笑了笑,探手伸入怀中取出一个瓷瓶,从中倒出一枚丹药递了过去。
他在此地,主要是为了监视张知县,充当传话筒,其次就是定时发放极乐丹。
鸦片这东西,一旦上瘾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服用间隔会越来越短。
从最初的十天,到七天,再到如今的三天。
且服用的量,也会越来越大。
一旦毒瘾发作,又没有及时服用,产生的戒断反应会让人生不如死。
张万里接过之后,立即吞入口中,借着茶水咽下腹中。
生吞鸦片不如吸食见效快,需要一个消化的过程。
片刻后,张万里呻吟一声,整个人无比享受,飘飘欲仙。
一切的烦恼、忧愁以及疼痛,在这一刻彻底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极乐。
见到这一幕,吴先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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