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家,还真有点情怯呢。
绕进小区,进了单元楼一楼,家里的陈学警在用劲掰开两道反锁,门外的陈学兵看着门上倒贴着的福字,有点怀念。
上面封满了透明胶布。
这是老爹生前最后一年贴的,妈用层层胶带把它封存,成了这个家的守护神。
后来还把福字单独剪下来,又剪成两半,给他和陈学警一人做了个坠子,把老爹留下的福封在坠子里。
人家不晓得的看到坠子里有张纸,搞不好还以为他家祖上留了藏宝图呢。
要是老爹还在,绝对不会允许她这么迷信。
哎,怎么没回到初一呢…那时候老头儿还…
嗒。
门开了。
如果习惯目光平视的人,会被吓一跳,因为门开了,面前空空如也。
但陈学兵看到五岁半,个头不到一米二的陈学警,忍不住笑出声,并立马伸手摸了摸他的大脑袋,跟上门的亲戚似的喜滋滋道:
“哟,都长这么高啦!”
肉嘟嘟的,白生生的,这才是他的可爱弟弟啊!
后世那个一米八几,考上人大,没事就用言语鄙视哥哥的陈学警,一点都不招人喜欢!
但面前的陈学警也没闲着,抬着头,目光幽怨:“你神经病啊!”
说完转身就进屋了,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道:
“你死定了,舅舅今天下午来吃饭了,还给了妈很多钱,说是给你的。”
陈学兵在后面换拖鞋,嘿嘿一声。
舅动作挺快嘛。
“你帮我跟妈说几句好话,我给你买你想要的。”
“我什么都不想要。”陈学警重新靠在沙发上,对着电视换了个台。
这家虽然老,但是并不小,120平,不过被隔成了两半。
进门就是客厅,朝小区外的隔间是小卖部,厨房和厕所,里面则是这个家三个人的房间。
弟弟那个房间基本成了堆货的杂物室,反正这小子怕黑,要挨着妈睡。
于是妈不关店门,他就不睡觉,光明正大看电视,过着陈学兵小时候做梦都不敢想的幸福生活。
主要这小子聪明,妈不操心。
陈学兵也是很久才发现陈学警并不怕黑,只是家里开店,需要个杂物室。
他发现的那天,就跟陈学警换了个房间,说以后不常回家,偶尔回来,就挨着一堆货睡,或者睡沙发。
“真的什么都不想要?”
陈学兵换了拖鞋,走到弟弟旁边坐下,又把玩起了他的脑袋:“要上学了,不买点新文具?”
“蓝猫文具,给你买一套,do~”
陈学兵扬了扬下巴,嘴里打了个弹舌,一脸勾引。
陈学警却身子一晃,躲开了他的手,嫌弃地道:“差生过场多,我才不用文具,有纸和笔就够了。”
熟悉的嫌弃。
陈学兵惊觉自己的记忆可能有偏差,这小子喜欢怼他并不是从长大了才开始的,只是自己此时也未成熟,习惯左耳进右耳出,并不在意。
这小子不可爱了。
陈学兵放下手:“妈呢。”
“拉粑粑。”
“哦。”
陈学兵看了看隔断房那边的门,喊了一声:“妈!你拉好没有!我找你有事!”
“喊啥子喊?等哈!”于春燕的声音有些焦躁。
“进去多久了?”陈学兵问弟弟。
陈学警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22分钟。”
陈学兵笑了:“好像是上火了。”
于春燕便秘。
而且一阵一阵的,像是心理病,多发于心情烦躁的时候,因为以前在厕所蹲晕过,医生说尽量不要如厕超过半小时,拉不出来就起来活动一下,所以每次妈上厕所,两兄弟都会下意识看看时间。
陈学警越长大懂事她拉得越顺畅,近两年拉得都还行,今天又便秘了,多半是有事。
陈学警睖他一眼:“还不是你惹的,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挣…”陈学兵顺嘴想说一句“挣钱呗”,但想到这个小登一定会回他一句“赔钱吧?”,他改了口,又摸着陈学警的脑袋笑嘻嘻道:
“拿钱给你娶个嫂子。”
他心想这个答案,这小子还不了嘴了。
结果陈学警又是那个眼神看着他:“舅舅都说了,就一万块钱,娶个嫂子可不够,你不会是想打个孩子吧?”
陈学兵:……
感觉耐心到顶。
“谁教的!啊?谁教你的?”
陈学警自顾自拿了个茶几上的小橘子剥了起来:“我听你跟你朋友打电话说的。”
一颗二十几年前的子弹,正中眉心。
陈学兵忽然想起自己高二谈过一个大二的女朋友,打过个孩子。
年纪小的时候就喜欢姐姐嘛,那时也不懂什么安全措施。
打孩子其实800就够,三四百也有,兵哥是个讲究人,问了医院的价目表,得知好点的项目是2000,于是筹了2000块钱。
其中他跟老妈说补课骗了一千二,一众兄弟出去到处找人说“我兄弟出事了”,给他找来了800。
当时就喝醉了和那女的睡过一次,全程感觉自己才是被动的一方,之后没几天那女的就说她怀孕了,现在想来,大姨妈没来几天很正常,怎么会立马就去验?还真不晓得那孩子是帮谁打的。
“…别跟妈说!知道没有?”陈学兵恶狠狠道。
陈学警却摆摆手:“放心吧,妈早知道了,要不1200她能给你吗。”
陈学兵:……
《秘密》。
又是秘密。
“…我这回是真要创业。”
陈学兵不晓得跟一个小屁孩解释个毛,遂故意大声了一些,让厕所里的妈听见:“互联网项目,淘宝,知道吧?在家里开网店,能挣不少钱。”
他这一天想了无数个项目,在2004的互联网挣钱,无非就是几个途径:抢注网址,做自己的网站,用别人的网站。
前两条他实在没这记忆和技术,值钱的网址他记得住的都有了,要么离值钱还早得很,开个门户网站就挣钱的时代也过去了,想搞个web2.0的项目,就算有想法,起步资金也不够,没钱雇团队实现。
想来想去,一万块钱,恐怕只有乘着淘宝崛起的东风,最合理。
卖点东西。
击准用户痛点的东西。
怎么击,还得想想,反正想挣钱,得在庞大的山寨领域里找。
“淘宝,马云?我看过!”陈学警忽然环顾四周,又站了起来,蹦蹦哒哒进老妈的房间去了。
话说陈学警这小子,只有跑起来的样子才像个儿童,说话的时候喜欢老气洋秋的背个手,说话内容也跟特么孟婆汤没喝干净似的。
而且,看过的东西过目不忘。
“是不是这个!”
陈学警拿了张报纸出来,摊在茶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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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学兵看到大版中间是张方脑袋的照片,标题是《淘宝——Ebay,蚂蚁挑战大象》。
“是,就这个。”
“哼,还有我不知道的。”陈学警得意洋洋,奶声奶气:“你要做这个,我考考你昂!淘宝哪年成立的?”
“03年,5月。”陈学兵翻了个白眼。
“哟?”陈学警惊讶了一下,又道:“他们现在规模多大?”
“…”陈学兵微笑:“我是去淘宝做生意,不是去应聘,我只关注模式和机会。”
陈学警沉默了一下。
“你变聪明了嘛!”
陈学兵咬牙切齿,起身直接给陈学警抡了起来,一手扒开他的裤子。
妈的,孩子还得打,不打童年不完整。
“妈!!”
陈学警刚开始惊叫,冲水声传来。
嗒,门开了。
“你欺负弟弟干什么?!”于春燕从隔间门出来,手脚灵便地从陈学兵怀里抢过陈学警,放到地上。
陈学兵看到年轻的老妈,一时没说话。
前世一直觉得妈老得太早,四十几岁就开始长白头发,现在看来,长得老和真的老还真是不一样。
“嘿,逗他玩玩。”
陈学兵笑着搭上老妈的肩,给她捏起了肩颈:“拉了没?”
陈家的问候方式就是这么特别。
于春燕还真觉得儿子按得舒服,咝哈几声,享受了几秒,才又气势汹汹起来,拍开陈学兵的手,坐到沙发上。
“想到你就拉不出来!”
陈学兵眼看老妈不准备去隔间那边守店,转身进了隔间,把窗户关了,帘子拉上。
平时这窗户不用关,厕所就在侧面,厕所门上有几条通风的缝,老妈即使蹲在厕所,也能时刻看到店里的情况。
老爹当初把房子买在这儿也是因为一百多米外就是他的单位,所以不长眼的毛贼也不多。
但是晚上这窗户得关,老妈是拉屎拉忘了。
再回客厅时,于春燕脸色已经好多了。
陈学兵晓得她在酝酿一番批评和唠叨,一个孩子,找舅舅要一万块钱的巨款,即使在二十年后也是天大的事,于是开口第一句话,转移了话题:
“妈,我最近找了个懂《周易》和《三命通会》的先生问了一下,他说学警五行属火,警察的警字是木相,相克,要找个和他属性相同或者相生的字…给陈学警改个名吧。”
“啥?”
陈学兵精心憋的大招,给于春燕整懵了。
一万块不好拿,陈学兵是把回家当商业谈判来准备的,上来就要占据谈话的优势地位。
话题得足够重要,还要能赢。
他晓得陈学警长大以后一直对自己的名字不满意,想改,算是弟弟的心事。陈学兵也真的找算命先生帮他查过,只是那时陈学警已经长大,相关资料和学籍档案都是这个名,弄什么都得开证明,很麻烦,一家人商量后,还是搁置了。
于是后世的事,今天再提起。
“我说,给陈学警改个名。”
“那怎么行!这是你爸爸取的!”于春燕连连摇头。
陈学兵也摇了摇头:“老头儿没文化,工作又忙,取名太随意了,他又不希望弟弟当警察,也不想我当兵,取这个名字干啥?妈,明年弟弟就要上学了,要改最好趁早,警这个字和弟弟真的不合,我是长子,可以代表爹,这事你听我的。”
“那你说,什么字合?”
于春燕也认可“长兄为父”这个道理,态度有些犹豫了。
陈学兵拍了拍陈学警:“你想不想改?”
陈学警目光微亮,半晌,郑重地点了点头。
“想。”
这下,于春燕眼光也软了。
陈学兵这才在茶几下面找了枝笔,在桌上的报纸写下了:陈学瑾。
“瑾字,五行属火,美玉,纯洁高尚的意思,16画,代表兴家立业、贵人相助的吉祥数理,妈,你希望弟弟当个读书人,这个字正好相配,念起来也是差不多的发音,大家都习惯。”
陈学兵说着,看向弟弟:“这个字,你喜不喜欢?”
陈学警背起了手,走到报纸前,盯着那个名字看了良久。
“好。”
于春燕吞了吞口水,没说话,没一会儿,眼角有了泪光,起身回了自己屋里。
客厅的电视声勾起一阵安静。
十分钟左右,于春燕擦着眼泪出来了,把老爹戴着大檐帽的黑白照拿出来,架在餐桌上。
“学兵,学警,来给你们爸爸上柱香。”
陈学兵轻笑。
妈一个没主见的女人,遇事就知道请老爹。
上香,陈学兵先,陈学警后,老妈在旁边念念叨叨。
“你要是同意,就给我托个梦。”
陈学兵边磕头边反驳:“同意还托什么梦?不同意再托。”
天选大孝子,气得于春燕想骂人。
陈学警上香时,看着父亲的微笑,有点迷茫,又转头看了看妈和哥。
陈学兵知道,在陈学警心里,爹的形象没这么具体,他根本没印象,或许“父亲”这个词的具像化里,有舅舅,有哥,有那些逢年过节来家里慰问的大檐帽叔叔。
陈学兵是幸运的,他有父亲。
陈学兵不想陈学警感觉缺失,只能摸了摸老爹的照片,又摸摸陈学警的脑壳,道:“老头在的时候,最喜欢你,抱着你不撒手,你这么聪明,就是因为他天天摸你的脑壳,功力都传给你了。”
陈学警盯着照片缓缓点头:“那要不然…名字不改了。”
于春燕的眼泪啪就掉下来了,四瓣四瓣的滴。
陈学兵却摸了摸老头的照片,坚定诶摇了摇头,道:“那是两回事,名字是你自己的,爹关照不了你,妈也不行,我也不行,以后的路要你自己走。”
半天,弟弟认真点了点头。
于春燕哭得更凶了,捂着眼睛进了屋。
……
这次约莫半个小时才出来,陈学警都等得在沙发上睡着了。
于春燕嗓子有些干哑地小声道:“学兵。”
陈学兵起身,拿起桌上的报纸:“妈,还有个事。”
于春燕摆摆手,嗓子有些干涸道:“我晓得,我在厕所听到了,这一万块钱,你需要的时候自己拿去,但就这一回,不能再找舅舅要了,你舅妈知道了有意见…如果真的做生意不够,你再找妈要。”
陈学兵笑了:“够了,其他的我自己会想办法,你莫操心了,我都十八了,以后我养你。”
于春燕眼泪已经哭干,只摸了摸陈学兵的头,把陈学瑾抱进屋了。
陈学兵关了电视,泡了杯茶,坐在沙发上。
转头看到餐桌上那张遗照,嘴角再次扬起笑意。
老头儿,以后陈家我做主了,你安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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