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建名听完侯建的述说,不由感激地看向一旁正在给小叶喂食的柏秋寒。
“阿建,你们先去休整,我们明日再出发。”
苟建名自然不可能让舟车劳顿的侯建等人即刻赶路,于是便道。
侯建谢过,又带着人到了柏秋寒身前,向其深深鞠了一躬,才往帐中去了。
“姓柏的,你也算干了件人事。”吴长明的语气却不那么客气了,在他看来,若是柏秋寒早些出手,那些游者何至损伤如此巨大。
柏秋寒用悲哀的神色看着面前的男子,没有出言反驳。
吴长明只觉越想越气,若是柏秋寒表现出什么来、哪怕只是狡辩也好,但这副受害者的模样算什么真正的受害者,是此时不在这里的那些人。他已知道柏秋寒和苟建名并无上下级关系,亦无义务救苟建名的部下,大概对这些外域人来说,看他们就跟他们看一般游者一样、觉得根本不是一个层级的物种吧!
哪怕知道不是每个外域人都能像盟主大人那般,哪怕自己曾经的作为也许就和柏秋寒无异,但吴长明还是无法压制自己的怒火,无法控制那快要断线的理智。
眼见那场未竟的问罪还要继续,苟建名赶忙过来拉住吴长明。
“你究竟要干什么想不清楚就不要来害人!”
吴长明转身前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刺入柏秋寒的识海,那张漠然的面具终于碎裂崩塌。
“我想干什么我还想问,我究竟要干什么啊!”柏秋寒痛苦地捂着脸,挫败的话语从指缝间流了出来。
苟建名拍了拍柏秋寒的肩膀,却仍不知如何劝解,或许两个世界之间的差距就是如此巨大,大到根本无法弥补——苟建名不禁也有了这种悲观的想法。
在各自繁杂的思绪下,一夜时间就这样过去,这日清晨,苟建名也顾不上战马体力没有完全恢复,就整兵上路了。
柏秋寒依旧凭双足的力量跟在队伍的最后,吴长明见柏秋寒对小叶如此重视,其实心中也在猜想那孩子的身份,只是他现在不爽柏秋寒得很,自然不可能拉下脸去问的。
一行人默默行进、休息,期间除了侯建又去跟柏秋寒道了谢送食水,也就只有吴长明来挑衅了几次,不过都被苟建名拉了回去,此外都没有人再和柏秋寒交流,俨然他就是同行的外人一般。
柏秋寒也不知道该用如何心情去对待苟建名,以至于在面对吴长明的痛骂时,他这个精神力修炼到极高境界的练气士都只能沉默以对,想不出半点开解的办法。
这样的气氛,随着一路的所见变得更加险恶。
当苟建名看到散落在草野间的衣物、包裹、粮食乃至刀兵时,他也再无法保持淡定,这些重要物资怎么都不应该被人主动舍弃,而它们出现在这迁移的道路上,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人想到什么好事。
苟建名的安排村落迁移,却是将保卫村落的后备军力都调动了,除了大本营仍旧坚固城防,其他四座村落将八成兵力调来接应,加上迁移的五座村落中的游者,堪堪不下五百之数,而被护卫的数千村民中,也有不少年轻力壮、可以参加战斗之人,如果没有明城和游者联盟的战争,在城外也算是能横着走了——如果没有战争的话!
苟建名很清楚自己这点力量在明城眼中是丝毫不够看的,但而今看来,明城对于他的重视却远超他的想象,至少能让他的迁移队伍狼狈丢下物资逃窜的,除了明城再不做他人想。
不用苟建名下令,所有人都自觉的加快了速度。
没有人问他们这区区三十余人能将足够赶着数千人跑的明城军队怎样,因为他们的前方正是他们战斗的目的所在,在茫茫大地上抛下同伴的尸骨,却无法保护那些熟悉的音容,他们的内心无法接受,那些失去了声音、失去了灵魂的同伴更加无法接受。
但一路奔来,所见只让他们担忧更甚。
随地丢弃的物资越来越多,最后甚至可以看见整车整车的粮食衣物被丢在路旁,游者们暗中向他们从不信奉的、那不知是否存在的创世神祷告着,祷告着前方亲人的平安。
然而世上从没有什么神,世间万物的走向,还是要遵循他的规律。
所以在看到第一具尸体的时候,压抑在所有人内心中的情绪爆发了。
有人大吼着想要纵马狂奔,幸而被吴长明和苟建名眼疾手快地拉住。
有人翻身下马,不顾与地面碰撞带来的疼痛,便抱着尸体痛哭——那大约是他的亲人朋友。
有人被这气氛所感染,一时忘了驭马,只由得不知所措的马儿在原地打转逡巡。
不能停止前进!
苟建名将人从尸体上扒开,将受惊的战马安抚,然后冷漠地下令。
他们每晚到一刻,就会有更多的人遇害,所以他们不能停下,不能哭泣,只有不断的前进、前进!
“就算到了又有什么用呢”吴长明将这句想要说的话按在心底,他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事实,但只是心有不甘。
不甘于那些用生命拖延的时间就此浪费;
不甘于眼睁睁地看着亲人朋友的尸体却无能为力;
不甘于在这个世界的腐朽面前俯首帖耳、尊严尽丧。
所以每个人飞快地挥舞马鞭,恨不得能将面前的空间穿越,就连柏秋寒也似乎受到这气氛感染,加快了脚步。
越往前走,便越带给一众人错觉——他们又回到了那个血肉磨盘一般的战场。
两旁的尸体,有穿着布衣的青壮年村民,有身穿皮甲的游者,也有锁甲加身的明城士兵,由尸体形成的道路,仿佛在诉说着前方正是一条死亡之路。
马队的到来吓退了那些大快朵颐的野兽,但一行人都知道,那些野兽还会回来、在他们离开之后,继续啃噬同伴的尸体。
但他们连收尸也做不到,只能任由劲风吹拂的干涩双眼,连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
吴长明很想回头看看,看看那个人脸上是什么表情,是否还是那样无动于衷,但他却没有那个机会,因为在视线之中,已经能看见明城招展的军旗。
依建制来看,这支明城军队人数不下一千,而能与之相对的、经过训练的游者不会超过三百,至于那些青壮,勇气虽有之,但面对明城虎狼之师,只能是一面倒的屠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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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这样的军势,三十人不过是一朵小浪花,就算有吴长明、苟建名这样的高手在,也只有被瞬间淹没,不留半点痕迹。
吴长明在理智上认为,此刻保存实力才是上上,这样的军力,就算最后面那个家伙毫无顾忌出手,也绝无可能全数击杀——那些人中不可能没有灵元脱体境界的存在,柏秋寒也不可能为所欲为。
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理智可言,如果在这里退却,数日奔袭的目的何在?苟建名又将如何面对活下来的人?这支靠信念聚合的势力如果失了根本,又该如何存续?
“罢了,反正都发疯了,那就一起发疯吧!”吴长明没有勒停马匹的意思,他不也正是被那份信念感染的人之一吗?
于是这三十人的队伍,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冲向了那滚滚战阵。
柏秋寒那不会思考的识海让他的心也变得冰冷了吗?
不!
没有!
他的内心比吴长明所想的触动更大。
“这些人……都是因我而死?”
如果柏秋寒早些出手,那苟建名部下便能多活下来一些,如果柏秋寒早些出手,那苟建名也许就能早些回来,如果柏秋寒早些出手,那些死去的人也许就不会有此厄难。
柏秋寒的记忆力太好,好到他能够认出,路边的某些尸首,就是一个月前或者更早时候照顾过自己起居的游者与村人,如今他们已失去当时那敬畏并存的笑容,即将变为一抔黄土,开启另一个循环。
这样是不对的!
这些人不该死在这里!
“但是我该怎么做?”
杀死明城士兵就能一定能救人了吗?
早该想清楚的问题,却无时不刻不再攒刺着柏秋寒的内心。
如果再被怨恨支配,再变成那样的怪物,就谁也拯救不了了。
“所以你就放任着眼前的一切发生,不去做不去想,难道这样就可以了吗,这样你就满意了吗?”怀中婴孩灵动的双眼变为幽深,界灵的传音中第一次带上了强烈的责备。
“你答应过我的,要不改初心,要去战胜面前的险阻,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不去战斗就不会输?不去看就不存在?你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才甘心?”
柏秋寒无法回答,只能露出苦涩的笑意。
“终究是我的错。”界灵叹了口气,“所以就由我来结束吧!”
柏秋寒惊愕间,却发现自己怀中那块取自朱涛的元晶不知何时悬浮在了空中,其中那高维度的气息,正被怀中的婴儿不断抽取着。
天上的云层流转变化,仿佛有一只怪兽在吞噬光明。
柏秋寒大骇,想要与界灵传音,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无法感应到“她”的精神力波动了。
这是“她”单方面断了与柏秋寒的精神力联系,也许“她”是单纯的恼怒,也许只是“她”不愿再将那份怨恨转移给柏秋寒了,也许……
但柏秋寒不允许“她”那么做,于是以识引气境界的精神力全力爆发,依照既往对“她”精神力的记忆,他终于找到通往界灵识海的路。
强硬的精神力接触让界灵对灵界源气的控制都出现了停滞,于是开始变暗的天空又恢复了碧蓝,阳光依旧那般炽烈,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你疯了,你这样会、会……”柏秋寒手掌高高扬起,可在对上那双毫无偏移的眼睛时,却终究没有挥下去。
“会怎样?是引来中界山,还是我会变成怪物?你是我的监护人,你做不了、不愿意去做的事情,当然只有我来做!”
界灵的话语中固然有赌气的成分,但柏秋寒听出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的担忧。
“你不去战斗的话,由我来保护你!”
这是大概是界灵话中含义。
曾经师姐也说过类似的话,那是在他去往那场改变他人生轨迹的军训之前,她说让她来保护他、照看他,而在那场战斗中,师姐也流着血站到他的面前。
来灵元界究竟是为了什么?
柏秋寒问自己。
是为了保护想要保护的,为了在不公面前有反抗的能力,为了与那位唯一的亲友站在平等高度上。
问一百次,柏秋寒能如此回答一百次。
但是结果呢?
他却在这里畏畏缩缩,甚至要一个“孩子”来帮自己出头?
早已染满鲜血的双手已无法洗净,被背叛的伤痛无法复原,精神因此崩坏,怨恨因此爆发——这都不是理由,那究竟是哪里错了?
柏秋寒想不明白,于是他钻进牛角尖,找不到回头的路。
“不管哪里错,什么都不做就会永远错下去。”
识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熟悉而又陌生,是谁呢?
不是“她”,不是师父,不是凌师姐,是……
但那个声音说得没错,如果畏首畏尾,如果什么都不做,就只会将错误延续下去。
“你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只是你这废物,不敢去承担,不敢去面对,你要是胯下还有卵蛋,还是个男人,就去证明啊!”
“证明,给谁?”
柏秋寒都觉得跟那个不知是不是真的存在的声音对话很愚蠢,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
“不是给谁,是证明给你自己看,那是你的路,是你的心之所向,难道是你爹妈、是老子我能决定的?”
真是粗鄙之语!
柏秋寒心里想着,顺道给向那个声音竖起了中指,狠狠唾道:“所以老子也不用证明给你看!”
“那你还在等个屁?”
“催个鬼,催命哪?”
……
感受着柏秋寒的精神波动,界灵一阵摸不着头脑,却不知这家伙又在发什么风,对着空气骂些什么。
但柏秋寒已经露出笑容,不是之前那种强装的笑容,这份笑容虽不够洒脱,但却也再不复先前的死气沉沉。
横刀出鞘,柏秋寒跟上奔走在前的三十骑,走向了新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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