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回上午。

荣国府梨香院，早春刚至，春雪消融，院子里的两排梨树已冒出新芽，娇嫩翠绿如伊犁美玉。绿芽驱走冬意，将春暖花开的苗头带回人间。院子两尾剪影闪过，似有春燕从上空飞掠。

梨树下，薛宝钗携薛姨妈赏绿，母女俩说说笑笑，骨肉情深，其乐融融。

然而好景不长，薛蟠哀嚎着从东北角门进来。

薛蟠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口鼻还在淌血，叫人触目惊心！

他一边哀嚎着“母亲母亲”，一边蹒跚着朝薛姨妈走来，同时昂起头不让鼻血流出。

薛姨妈和薛宝钗惊讶不已。

薛姨妈问：“我的儿，你这是怎么啦？”

薛蟠哭着解释说自己被人揍了，揍他的是贾家荣国府二老爷贾政的三儿子贾环！

“啊？”薛姨妈和薛宝钗对视一眼，都觉不可思议。

薛宝钗看他没有大碍，冷静地说贾环才7岁，你薛蟠都快成年了，贾环哪里打得过你？

薛蟠气急：“妹妹，那厮有4个娘舅兄弟，合起伙来把我好一顿痛打！”

薛宝钗挑眉：“你定是招惹人家了。”

薛蟠说哪有，他只不过在贾家学堂上和金荣厮混。

这种事他干过好几回，塾师贾代儒从来不管，结果今天被贾环逮住教训。

薛姨妈听得模糊，问薛蟠——贾家塾师没管吗？

“哼！”薛蟠朝梨树根擤一滩鼻血，嘴里嚷道：“那老儿不顶事，被贾环骂晕了，就跟戏文里诸葛亮骂死王郎一样！”

薛蟠脱口而出，把贾环骂贾代儒比作诸葛亮骂死王郎。

他性子纯古，忽然傻笑起来，嘴里重复着“诸葛亮骂死王郎，贾环是诸葛亮，贾代儒是王郎”之类的话语。

“哈哈哈哈哈！”

薛姨妈和薛宝钗见他挨了打还在笑，面上毫无波动。

她们早对薛蟠见怪不怪了！

薛宝钗对薛姨妈说：“母亲，我们先帮哥哥处理伤口，期间再打听打听怎么回事。”

薛姨妈言听计从，二人把薛蟠扶进屋，帮薛蟠洗脸清创抹药。

期间，薛蟠把今早学堂发生的事情讲给母亲和妹妹听。

薛姨妈和薛宝钗弄清楚事情缘由，不禁怪罪起薛蟠。

薛宝钗心烦地指责薛蟠道：“哥哥，我们本就是客，你怎么能在贾家学堂干这些混账事呢！”

薛蟠被妹妹训斥，傻笑着说以后不去就是。

“好啦，我的儿，你哥哥挨了打，此事也就罢了！”薛姨妈是个偏心的妈，也是个心软的人。她知道错在薛蟠，便不好意思去跟贾家的人说。

薛宝钗看看偏心的妈，又看看拖后腿的哥，顿觉心累。

她亭亭玉立站在桌子跟前，手撑在桌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坚强地站着。

“妈，您糊涂！”

年仅12岁的薛宝钗伸出纤纤玉指，指着脚下的楠木地板说：

“学堂是读书培养后辈的重地，哥哥污了别人家学堂，咱们如果不去道歉，哪里还有脸面待在这里啊！”

薛姨妈听她这么说，心疼地看了眼怀里的薛蟠，跟宝钗说要不就这样算了。

薛蟠更是不满道：“妹妹，我挨了打还要去向他们道歉，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宝钗闭上眼，眼中噙泪。

她这辈子有幸生在薛家这样的巨富商贾之家，却也不幸摊上这偏心的妈和混账的哥！

宝钗不想与家人争，独自坐到窗边垂泪。

薛蟠和薛姨妈见她竟如此伤心，本来还觉得自己没错，这下倒也心疼起来。

薛姨妈关心道：“哎呀，我的儿，怎的这般伤心？”

薛蟠啧了一声。

他侧身对着宝钗，虽不爽却安慰道：“妹妹你别哭了，我去还不成吗？”

宝钗擦干泪水点点头，也没再多说什么。

她叫薛姨妈准备赔礼用的银票五百两，提议帮贾家修缮学堂。又另外取出一百两银票，请薛姨妈派人到京师书局去买一本《大学》和《中庸》。

薛姨妈好奇问买书干嘛？

宝钗道：“我看环兄弟不凡，所以想送他两本书，助他学习。”

薛姨妈对此表示怀疑。

薛姨妈多少有点受姐姐王夫人的影响，心底始终认为贾环不过一介庶子。

宝钗却说：“母亲岂不知，寒门出贵子？”

薛姨妈捂嘴笑说贾府怎么可能是寒门？我儿糊涂。

宝钗亦笑答：“环兄弟是庶出，合起来算就差不多啦~”

薛姨妈呵呵一笑，便叫人去买书。

他们在梨香院等到午时，下人才把书买回来。

母子三人准备妥当，启程前往荣禧堂。

据悉荣国府的二老爷贾政已经听说贾环的事情，将贾家人都叫到了荣禧堂，估计是要会审贾环！

薛宝钗叫母亲和哥哥加快脚步，终于赶在贾家散会前抵达荣禧堂！

“姨太太来了！”

薛姨妈携薛蟠和宝钗步入荣禧堂。

荣禧堂内，贾家众人见薛家人前来，都扭头朝门口看去。

贾政亲自起身相迎。

路过贾环时，顺便踢了脚贾环，指着进来的薛姨妈他们说：“混账，还不快给姨太太和你薛大哥赔罪！”

贾环假意照做，跪地转向时膝盖稍微慢了些。

谁会给薛蟠下跪啊？

反正贾环不会！

事情的发展如贾环所料，他还没有转过身，薛姨妈就主动让薛蟠也跪下道歉。

薛姨妈对薛蟠道：

“蟠儿，快给你姨父磕头赔个不是。”

薛蟠虽然浑，但还算个孝子。薛姨妈让他磕头，他就直愣愣给贾政磕了个响头。

砰！

扣头声清脆悦耳！

眼见薛蟠磕头，贾环心里很是舒爽，他忍不住在心里道：好听吗？好听就好头！

贾政赶紧把薛蟠扶起来，嘴上说着都是亲戚，孩子还小之类的场面话。

薛姨妈于是也把贾环扶起来，夸贾环读书有长进，知道制止薛蟠的不正当行为，叫贾政别怪罪贾环，一切都是薛蟠有错在先。

双方把话说开，荣禧堂内贾家众人都跟着露出笑容。

最后，薛姨妈叫薛蟠奉上价值五百两的银票，说想帮贾家修缮一下学堂，给学生们置办点桌椅书本之类，权当是赔罪。

贾政忙推手拒绝好意。

薛姨妈依旧坚持，贾政还是不肯收。

双方为此上演了一幕“三辞三让”，最后还是贾母吱声，叫贾政收了拿去盖学堂。

贾母道：“政儿，姨太太给，你就收下。”

史老太君又笑着对薛姨妈说：“姨太太，这钱就当是亲戚间赠送，没有罪不罪的。我看蟠儿性子纯直，是个好样的，我们家环儿也是发愿励志读书的，都是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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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说可不是嘛，然后叫宝钗把刚买的新书赠给贾环。

宝钗把两本书交给贾环。

一本《大学》，一本《中庸》，都是崭新的，还带着一股书香味。

宝钗对贾环说：“环兄弟，请你不要怪罪我哥哥。”

贾环收下书，嘴上连说不会，都是误会，然后当面翻开书页，稍加浏览起来。

宝钗见他如此爱书，笑着勉励贾环：“环兄弟，好好读书。”

贾环：“诶~”

二人的互动都落在荣禧堂里贾家众人眼中。

尤其是贾母，看到宝钗赠书给贾环，贾母的眼珠子一转，目光从王夫人、薛姨妈、和贾宝玉身上掠过！

她思索片刻后咳嗽一声。

“咳咳！”

贾母对贾政说：“政儿，既然姨太太不怪罪，那就把环儿关禁闭的时间再缩减些吧。”

贾政疑惑，但贾母既开金口，他只能听从！

贾政说那就减去一个月，还是关贾环三个月的禁闭。

贾母却斥道：“你糊涂！”

“啊，母亲？”贾政懵了，看贾母的眼神很是困惑。

贾母看贾政那副不知变通的模样，气不打一处来！

贾母捶胸顿足，苦口婆心地教导已经50岁的贾政。

她用手指着贾政说：“你个蠢牛，教儿子要小惩大诫！”

“环儿才7岁，你关他三个月还不把人逼疯啦？我看呀，最多关上个十天半个月也就行了。”

“你还是他亲爹啊？”

“关他那么久，你们往后还要不要做父子啦？”

贾母劈头盖脸把贾政好一顿训。

贾政吞咽唾沫，怯弱地问贾母：贾代儒那边该怎么交代呢？

贾母怒道：“交代？他个老不羞把祖宗的学堂管成这幅混账模样，还要我给他交代？”

“他要交代，你就叫他来！”

这一刻，贾母终于拿出史老太君、荣国公府一品诰命夫人的气势，老气横秋道：“我还要他给我，给你爹、你大伯、你大爷、你爷爷一个交代呢！”

贾母说完觉得不够，又把手里拐杖重重杵在地板砖上。

砰！

荣禧堂鸦雀无声！

在场之人没有一个敢动的，甚至就连呼吸都变小声，生怕自己因为用鼻子呼吸而惹怒老太君……

唯独贾环起身走到贾母跟前跪下扣头道：“孙儿谢老祖宗疼爱！”

贾母却没扶，不动声色道：“起来吧，把你宝姐姐送的书收好，莫要辜负她的一片心意！”

贾环瞳孔放大！

宝姐姐的……心意？

贾环起身看向薛宝钗。

但见薛宝钗面色如常地站在堂前，冷白皮如高山雪莲。

美则美矣。

可，完全不像对自己有心意的样子啊？

“咳咳。”

薛姨妈突然咳嗽两声，笑说贾宝玉和贾兰也是好孩子，过两天会给另外俩孩子把书本安排上。

贾政迟钝地说：“姨太太何必破费，我那书斋里书多的……”他“是”字还没说出口，正妻王夫人已经打断他。

王夫人表示别人姨太太一片心意，你这个做亲戚的怎么这般不知变通？

贾政觉得莫名其妙，脸色有些不豫。

然而在场其余人都看出来是怎么一回事了。

贾环身处旋涡中心，更看出是什么情况。

贾母开金口叫贾政对他小惩大诫，实则是要拿他做文章！

原来去年冬天，“金玉良缘”的传言在贾府传开。

何为金玉良缘呢？

贾宝玉有一块通灵宝玉的事情别说贾府里面人人皆知，就是京师城里都有不少人听说过。

与之相应的，薛宝钗同样有一枚金锁！

贾宝玉的通灵宝玉有字曰：莫失莫忘，仙寿永昌。

薛宝钗的金锁同样有字曰：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金玉良缘”究竟真是良缘，还是有人刻意为之，懂的都懂~

总之不管别人怎么说，荣国府的贾母史老太君显然对“金玉良缘”之说不怎么感冒！

今日荣禧堂，贾母抓住时机乱牵红线，刻意引导贾环和薛宝钗，目的就是破了这“金玉良缘”之说！

她老人家当然想让她的乖孙儿宝玉，和小心肝孙女黛玉凑成一对，做“木石前盟”。

毕竟黛玉刚到贾府时，贾母就迫不及待地叫黛玉住进碧纱橱，和贾宝玉一起住在自己房间，亲手主导过一场家家酒。

贾母的机敏打得某些人措手不及。

刚才薛姨妈的应对，和王夫人的发声，多少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大人斗法，小孩遭殃。

可怜贾环目前根本没有那层心思，却被卷入“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缘”的旋涡中。

贾环可没心思掺和进去，他目前只是个庶子，既不可能取代“木石前盟”，也不可能戳破“金玉良缘”。

他唯有读书，考取功名才有出路！

贾环不禁在心中吟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且看他们斗法，三爷我只管读书。

贾环向贾政告辞，表示甘愿受罚，请贾政安排他到哪里禁闭。

贾政见他态度端正，心中气早就消了。

但贾政还是态度严厉地说：“你搬去梦坡斋后的杂院住半个月，期间不许出入，每日饭食用度叫下人送！”

“是。”

贾环随即退出荣禧堂。

赵姨娘和探春想跟上去，贾政不准，说一切有赖大管家处理。

母女俩因此垂泪，但事到如今也没办法。

贾环离开后，闹学堂和打薛蟠的事情便告一段落。

这件事所有参与者里面最惨的当属贾代儒！

贾代儒被贾环骂得晕厥，连塾师的位置都丢了，荣国府却只罚贾环半个月禁闭。

贾代儒的孙子贾瑞没胆子找荣国府说理，只能每日在爷爷床前照料。

但贾代儒始终不见好转，一病不起。

薛蟠则白挨了顿打，还倒赔了贾家许多银子。

唯独贾环，小惩大诫，只被罚半个月禁闭。

贾环当天下午就搬到梦坡斋背后小院，有松萝、竹筠、乌梅三个丫鬟伺候，倒也不算太差。

只是估计有人在暗中针对贾环，当晚送来的食物都是些咸菜剩饭！

对此贾环没有声张。

他只告诉管家赖大，请每日多送些蜡烛，好挑灯夜读。

赖大见贾环竟然肯吃咸菜剩饭，也很惊奇。

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佩服！

杂院门口，暮色渐浓。

院内响起孩童的读书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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