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车口的魏战俘作乱?
那些手脚皆带着镣铐、已然被劳役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俘虏,在八十持矛佩刀的戎兵日夜监视下,怎么还有能力与机会作乱?!
江东戍守无强口营寨的高寿,在得悉在营外戒备的士卒禀报时心中很是诧异。
但他也知道,戒备士卒不可能拿这种事来开玩笑。
故而,他想了想便如此发问道,“你在何处看到的?细细道来。”
“唯。”
那士卒应了声,连忙解释道,“小的戒备点在营寨外五里,刚要用暮食时隐隐听到江风中还夹带着喊杀声,觉得很诧异,便外出寻了个高处眺望,却发现有十余我军士卒正往这边仓惶逃来,嘴里不停的呼救着,一群人在他们后面追杀。风甚急,小的听不清我军士卒具体呼唤着什么,但从服饰与装扮上看,追杀他们的就是挂车口的魏战俘。”
言至此,他顿了顿,又紧着加了句,“将军,小的是先回来报信的,伍长已经带人摸近前去查看了,应该很快就有消息再传回来。”
“嗯,甚好。”
高寿赞许的点了点头,“军中正在造饭,你也下去用暮食吧。”
挥手打发走报信的士卒,他又抬头看了看天色,才对身侧的扈从下令,“去传我将令,让张校尉暂缓用餐,且督促本部来营寨门口待命。”
“唯。”
一扈从应声而去。
而他的部曲督则是向前了一步,低声劝说道,“将军要遣兵马去救援吗?在下倒是觉得,此事颇为蹊跷啊!魏俘虏有千人之时都不敢作乱,今都被羁押数年了,都劳作死五百余人了,如何有实力作乱呢?且天色很快就全黑了,我军若出了营寨恐有不虞啊~”
“此事的确蹊跷。”
摆了摆手,高寿冁然而笑,“不过,让士卒先准备也好。出不出营寨去救,待后续军情报上了再说。嗯,你也去将部曲们都聚集起来吧。”
“唯。”
这次,部曲督没有再言其他。
因为他知道,高寿若是让将士出去救援,肯定会亲自带兵外出。
不止是爱惜士卒,不想让刚刚饱食的士卒劳顿,更因为高寿颇有勇力,比起枯守营寨更愿意外出杀戮一番。
毕竟,在无强口百无聊赖的这几年,所有人都觉得无比乏味啊。
“报!将军,屯田佃叛乱了!”
片刻后,又一在外警戒的士卒疾奔来报信。
看他服饰应是带人摸进前查看的伍长,也带回来很具体的消息,“将军,屯田佃叛乱,杀死了看守魏战俘的袍泽,欲让魏战俘引去投魏。现今他们往这边摸来,试图等夜色尽漆黑了,悄然穿过我军戍守点。”
原来如此!
高寿听罢恍然。
无强口戍守点与夹石口不同,乃是依着起伏的矮山而修筑的营寨,前面有很宽阔的地带可走出皖城谷地。若是在白昼的时候,吴军警戒的士卒可以居高一览无余,但是入夜了之后,那就很难遏制有人马潜行而过了。
因为夜里盯梢的斥候即使发觉示警了,营寨内已然入睡的士卒从被叫醒、整阵以及出来拦截需要不少时间。
这个时间差,足以让潜行而过的人逃之夭夭了。
至于屯田佃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就叛乱
高寿并不觉得奇怪。
江东讨境内聚众叛乱与山越部落时,皆会收编俘虏,壮者为卒、羸者编户或没为屯田佃。
自然,江东对他们的颇为苛刻。
有些时候,偶尔一些人忍受不了聚众反叛一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不奇怪。
至少,对于江东的将率而言不足为奇。
甚至是颇为期盼。
因为在江东的兵制之中,将率在督兵镇压叛乱或者讨伐山越部落时,都是权力将一些俘虏变成自己的私兵部曲的。
高寿也很想迎来补充私兵部曲的机会。
他已然是一部兵马的将主了!
但督领的五千士卒之中,不过千余人才是他的私兵部曲。
属实太少了。
少得日后他战死或者伤病退了,自家长子在继承兵力之后,说不定还要去给别人当部将、看别人的脸色。
所以,在得悉第二次军情后,他也迅速带着一千五百士卒出了营寨。
为国平乱嘛,当然要如赴仇雠!
江东无强口戍守点,西八里。
一支千余人的魏军在原地坐着,没有燃起火堆,更没有人交头接耳或者打瞌睡。从一伍一什皆整齐的行列中可以看出,他们不是在歇息,而是在等待随时下达的出击命令。
但有一人却是显得格格不入。
一会儿席地而坐无聊的扯着枯草,偶尔也会起身走去高处踮脚极目远眺,又有时候侧头用怀疑的目光往兀自阖目养神夏侯惠盯去。
不用说,他是曹纂。
也只有他才胆敢如此放肆。
而且他现在心中打算更放肆一些,想去问一问夏侯惠,让魏战俘以及数百佯作江东屯田佃的士卒诱敌,是不是失败了
他都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了,贼吴守将高寿还没有遣兵来呢!
若是高寿没有分兵出来,那没有攻城器械的魏军是不可能去进攻无强口戍守点的,也就意味着,他在此番偷袭皖城谷地之行寸功未得了~
是啊,寸功未得。
破皖城他没有参与,袭江东屯田佃这种事就是随手为之,都不能称之为功劳,破夹石口戍守点则是将军乐方督邓艾与焦彝去了.
他还真成了重在参与了!
这种战事都捞不到功劳,他凭什么完成天子曹叡的叮嘱,在两年之内累功转迁安丰太守呢?
只不过还在隐隐作疼的后背,却又在提醒着他,此时不可去质疑将主命令。
但是这样枯等着,似是也不是个事啊~
心中焦灼的他也坐立不安,倏然豁然开朗,疾步走在夏侯惠身侧坐下,轻声发问道,“稚权,张将军此刻应是差不多摸到无强口那边了吧?他就带了千人,若是被贼吴发觉了,是否会有危险啊?”
好吧,他是以言其他的方式,来隐晦的问贼将高寿现今都没有遣人出来,是不是不会再来了吧?
嗯,将军张颖很早就潜行过去了。
他与夏侯惠商议的定策,是引蛇出洞,让高寿分兵出来被夏侯惠伏击。
而夏侯惠伏击了之后不追杀败兵,只是远远的吊在后面驱赶,让引兵在侧的将军张颖一千精锐趁机“裹挟”在其中,混到无强口吴军的营寨前。
如若顺遂的话,破营寨就轻而易举了。
当然了,这一切的前提,是要建立在守将高寿遣兵出来的情况下。
所以曹纂才如此焦灼。
夏侯惠自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所以在睁开眼后,不答反问道,“德思,不若你我作个赌约何如?”
都什么时候了,还作赌约!
闻言,曹纂当即胸腹中一股怒意升起。
但形势比人强,他很快又压制了下去,闷声问道,“什么赌约?”
“若是贼吴不遣兵出来,战后我自寻个缘由领二十杖责。”
夏侯惠脸上的笑容很是灿烂,轻声谓之,“而若是贼吴遣兵出来了,我欠你的资财便一笔勾销了。”
只是曹纂一口就回绝了。
“不赌。”
也令夏侯惠一时愕然,失声问道,“为何?!你不是对领了二十杖责耿耿于怀吗?”
“你领不领杖责与我何干?”
曹纂撇了撇嘴,没好气的说道,“我都被杖责了。”
呃~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
夏侯惠哑然。
而曹纂也不等他开口,便趁势顺着话题发问道,“稚权为何如此笃定,彼贼将高寿将遣兵出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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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不仅笃定吴兵必出来,还胆敢断定贼将高寿亲自引兵出来。”
“天色都快尽墨了,稚权莫卖关子了。”
“无他,彼高寿乃勇猛之徒,是故善游者溺耳。”
善游者溺?
曹纂扬了扬眉,刚想说些什么,眼角余光却是瞧见了一斥候正大步奔来。
人未至而声先至。
“将军,吴兵出营寨了!”
呀,真出来了?
曹纂喜色洋溢于表,当即豁然起身,眼勾勾的盯着夏侯惠。
他在等着夏侯惠的下令,在来伏击时就说好了,若吴兵出来则由他引兵当前锋破敌。
“去吧。”
“唯!”
朗声应了句,曹纂拔出环首刀高举,大步向前,“众将士,随我踏破吴贼!”
此时高寿刚刚引兵到三里外。
同样兴奋莫名。
因为他遣出去的斥候回来禀报了,那些魏战俘与叛乱的屯田佃竟没有寻个隐蔽处藏身,又或者分散各处,而是大咧咧的聚在一起于一矮丘前歇息。
或许,他们以为我军没有察觉吧。
所以在不想浪费体力,以免等下暮色尽墨了潜行过无强口时无力为继。
“传令,全军加快脚步,先将矮丘围住再突袭!”
他没有觉得奇怪,更没有觉得蹊跷。
一群俘虏与屯田佃而已,临阵犯忌不是很正常的吗!
所以他也没有发现,沿着大江北岸丘陵过来的将军张颖千余精锐,此刻就伏在二里侧,默默的看着他经过。
真正让他惊觉不对劲的时候,是他麾下士卒已然困住矮丘、剿灭叛乱的曙光在即时。
因为那些魏俘虏与屯田佃在发现他们围过来的时候,竟一点都不惊恐,不仅没有受惊狼奔豕突逃窜,反而还相互靠拢结了个守御的小园阵。
圆阵很森严,比他麾下将士组列得更好更迅速,且这些人刀矛俱全!
若是这个时候,他还很天真的以为眼前之人乃战俘与叛乱屯田佃,那他早就死在早前的战事中了。
“回拢!各部回拢!”
他大声吼叫着,还猛然推了下旁边的传令兵,“击钲!令所有将士归阵!”
当!当.当.
一阵急切的鸣金之声响起。
也令刚刚才分散合围过去的吴兵各百人督愕然。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
此时都将叛军围困了,将军不是应该下令击鼓吗,怎么就击钲了呢?
很快,一阵喊杀声解开了他们的疑惑。
“杀!”
“诛吴贼!”
已然赶到矮丘侧的魏兵此时猛然杀出。
“兀那贼将,纳命来!”
曹纂更是身先士卒,一声大吼后,带着三百前锋直奔着高寿而去。
方才骤然响起的金鼓之声就暴露吴兵主将的位置了。
站在矮丘侧督战的夏侯惠,倒没有那么激动,只是淡淡的挥了挥手,让各个百人督引兵压上去。而矮丘前原先已经列好小圆阵以待的魏兵,在看到曹纂冲锋后,也敲响了鼙鼓声,引导士卒步步进逼而前。
本就对鸣金之声有些愕然的吴兵,一直将注意力放在矮丘前,陡然发现不知从何而来的魏兵袭来,顿时就阵脚大乱。再加上此时暮色暗淡,让他们看不清是有多少人来袭,一下子就士气大崩。
人心惶惶,自然也没有办法往高寿那边聚拢,也很快就汹涌而来的魏兵冲击得愈发分散,彻底变成了毫无阵列的各自为战。
战阵一旦被分割、兵将不相录,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吴兵也并非皆不堪一战。
聚集在高寿身侧的两百亲卫部曲,就在曹纂引兵袭来之前结了个小阵,不退反进,正往前方的矮丘缓缓而去。
他这是要逃了。
不是他胆怯,而是局势骤然逆转,他在无法聚拢兵卒而战的情况下,作困兽犹斗不过是死路一条。
但若逃回去了,便能凭借营寨坚守。
且以吴兵对这一带地形的了解,只要翻过矮丘后,便可以分散抄近道返回无强口营寨,魏军定是无法大举搜寻的。
只不过,早就瞧见他的曹纂,怎么可能放他离去。
“死!”
奋力一刀将一拦路吴兵劈得倒退数步跌坐在地上,曹纂也不补刀,而是继续三百前锋疾追而去。一边追,还一边冲着矮丘小圆阵吼着,“李都伯,引兵将那贼将拦住。”
但此时已然人声鼎沸的战场,遮掩了他的声音。
指挥小圆阵的李都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命令,也没有折道去阻拦。
但在后方督战的夏侯惠,却是瞧见正在逃窜的高寿了,也毫不犹豫的,带着身侧二十扈从以及百余持刀盾的士卒绕道奔去。
他不想督战指挥了。
为了将军张颖能有机会偷袭贼吴无强口营寨,得让这些吴兵有机会逃命啊~
所以,约莫一刻钟后,刚刚翻过矮丘的高寿又掉头回来了。
被逼回来的。
曾经被丁奉追杀过的夏侯惠,如今也给所有扈从都配备强弩了。
有百余持刀盾的士卒横列在前、二十张强弩在后的小阵,一个照面就射死了高寿十余个亲卫部曲,让他不敢强行突破。
也让穷追不舍的曹纂终于追上了。
“杀!”
简短的吼了声,曹纂仍旧身先士卒。
而为了冲破曹纂的阻拦,身负勇力的高寿也身先士卒了。
他用的是一支短矛。
在架住曹纂狠狠劈来的刀锋时,迸出了点点星火、发出了金石之声。
竟是纯铁打造的。
呵,不错!
曹纂嘿嘿一声怪笑,再次挥刀向前。
二人你来我往拼了十几记,彼此皆被震得虎口血迹点点,竟是谁也奈何不了谁。
也让曹纂发了狠。
此番随来皖城谷地,谋划之功夏侯惠的,攻坚之功张颖的,他可就剩下眼前这个斩将之功能得了啊~
心急之下,他卖了个破绽,趁着高寿短矛刺来之际,直接环首刀去势不减,揉身挤近了两个人的距离,抬腿一脚,就往高寿大腿侧踢去。
高寿反映倒是很快。
身手很矫健的往边上一侧,避开的曹纂的侧踢,手腕一番,横着将短矛改为扫,夹带劲风呼啸而来。
咦?
对避开自己势在必得的一脚,曹纂惊讶作色。
手中的环首刀也急促回收,斜斜从下撩起,使出了个两败俱伤的招式。
矛杆扫到,至多不过是骨折;环首刀撩到,就是开膛破肚。
所以高寿马上就收力,用短矛一档,还借力后退了几步,抽空回首撇了一眼亲卫部曲。
不看还好,看了反而心里一片凄凉。
他身后已然没有多少人了。
大多都被那持弓将率与其麾下持强弩的扈从射死了。
这个场景,曹纂此时也发现了。
所以没有继续舞刀逼迫,心情很好的用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露出了个笑容,“嘿,那吴将,武艺不错,此时大局已定,降了吧,饶你不死。”
“呸!”
高寿朝地上啐了口,甩了矛花就悲壮的冲来,“某家临阵,只知杀敌,不知何为投降!”
倒也有骨气。
曹纂暗赞了一声,也提刀而上,想给对方一个壮烈的收场。
但是一支箭矢在夜色的掩护下,直接从后背洞入了高寿的身躯,让他猛然往前伏在了地上。
呃.
曹纂愕然顿步。
旋即,满脸铁青盯着正收弓的夏侯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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