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寿春,士家壁坞。
虽是士家的军营,沿着淮水岸却也有几树桃李柳树,不可食的果子被还没枯黄的枝叶烘托着,红红绿绿、灰黄层染,间杂好看。
濛濛的细雨下到水面上,草烟笼远树,水气沁心扉。
几只贪渔利的小舟与木筏,点在水流缓缓处,靠着枯水露出来的河床,几个半裸袒胸的老丈扯着号子卖力拉网,也不知能收几尾鱼虾。
秋收后的农闲为细雨助兴,乡村的恬然随着淮水同流。
暮秋九月末了。
这应是今年最后一场雨水了罢。
也是即将起程归去京师洛阳的夏侯惠,在淮南待的最后几日了。
上个月的某个夜里,关中右扶风五丈原,有星赤而芒角,自东北西南流,投入蜀兵营,伴着一句“悠悠苍天,何薄于我”,带走了那位千古一相。
那位力挽狂澜让历经过襄樊之战、夷陵之战的蜀国焕发生机的人;那位讨平西南叛乱、率军北驻汉中矢志“还于旧都”的人;那位以一个积贫积弱的益州,将占据天下七分的魏国打得雍凉不卸甲、中国不释鞍的人;让如今魏国军事才能最优秀的统帅背上畏蜀如虎、千里请战耻辱的人,最终还是败给了天时与地利,还有天不假年。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走了。
也带走了悬在魏国君臣头上的利刃。
是时,行还归至许昌宫的天子曹叡得悉,也不由仰天长叹。
他知道魏国雍凉战线稳住了,自己再也不用担心那句“还于旧都”将会演变成为事实了。
但他也高兴不起来。
因为武帝时期硕果仅存的大将张郃,也战殁了。
被雍凉都督司马懿命令追击,他在引兵进入褒斜谷道中间小平地时,被依着诸葛遗计早早就伏兵在此的蜀将姜维伏击。
中箭,不治身亡。
在雍凉各部军中的个人,还录了详细的经过传来给曹叡。
原本张郃是反驳过司马懿追击的将令的。
归师勿遏嘛。
且蜀兵是下了五丈原后才发丧,得悉消息很晚的魏军都失去追击的最佳时机了,再去又有什么用呢?
但司马懿拿出来天子诏令。
在战事刚开启、洛阳中军驰援雍凉时,曹叡还做了战术部署过来,里面有一句“走而追之,以逸待劳,全胜之道也”。
而司马懿还以张郃早年曾驻守汉中郡屡屡侵扰巴地、是熟悉地形以为由,激励他当复旧日失汉中以及被张飞击败之仇。
天子命与个人荣辱在前,张郃没有了继续反驳的理由。
所以他的名字也被录在了司马懿请罪的上表中。
对此,曹叡很伤心。
因为某种意义上,在魏国宗室大将与谯沛督率青黄不接时,张郃就是最好的过渡人选。
只是,可惜了。
但曹叡也没有指摘司马懿的理由。
失去了继续留在许昌宫心情的他,也只能带着惆怅与伤心,直接归京师洛阳了。
待归到洛阳后,细作从蜀地打探得到的消息,稍微振奋了他的心情。
蜀退兵之时内乱了。
为巴蜀镇守国门多年的干城之将魏延被杀,还被杨仪私自夷了三族。
这个消息对于魏国而言,是此后洛阳中军都不需要驰援雍凉、且还可以让雍凉各部减兵卸甲务农桑了。
是啊,蜀兵自此,不复有“还于旧都”的实力与可能了。
值得一提的是,战事消弭后还诱发了一个小插曲。
得悉蜀相诸葛亮薨,孙权还增兵万余人巴丘,而蜀得悉随之增兵永安。事后江东声称增兵之举,是担心魏国趁机发兵攻蜀;而蜀给予江东的回应也是如此。
将彼此之间的貌合神离,再次披露在魏国眼前。
故而,魏国君臣皆尽了然,此后魏国再也不用担心吴蜀类似今岁这般同期兴兵来犯了,不需要再担心双线做战的财政困魄了!
也正是在这种领悟下,天子曹叡对东南战线做出了调整。
《济河论》被实施,以满宠年老精力不济,而改由扬州刺史王凌来主事推行。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罢。
毕竟魏国朝野都知道,一旦满宠到了难以理事的时候,不管身份地位还是资历,王凌都是继任征东将军的不二选。
权当是提前被授予权柄了。
东中郎将桓范被转为兖州刺史了,而戍守合肥新城不失的将军张颖,被加振威将军职,调任徐州都督兵事,补战殁的将军高迁之缺。他的副职乐羊,则是接替成为合肥的守将。
三部士家新军则是被打散,充入扩招时的骨干了。
作《济河论》的千人督邓艾受庙堂表彰,官职从原先的牙门将转为偏将军,引本部前去徐州淮水北岸驻守,归将军张颖节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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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去徐州的还有转为牙门将的苟泉,作为邓艾的副职。
他们二人被天子曹叡授予权柄,将要扩招士家新军至四千人,旨在兴屯田积谷、演武备战,以期日后兵进广陵郡、复陈登旧日之计。
而仍旧留在淮南的千人督焦彝,则是转为牙门将,同样要扩募士家新军至四千人。
归刺史王凌节制,带着江东俘虏以及郡兵成为实施《济河论》的主力。
身为布衣的吴纲也迎来了天子的擢拔。
不仅以校尉之职出任焦彝的副手,还兼任扬州刺史府的从事,成为王凌与士家新军沟通的桥梁。
至此,作为士家新军督将的夏侯惠,也就迎来了卸任。
但天子曹叡只是召他归去洛阳,并没有授予什么职责,官职也没有迎来变动。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让夏侯惠变相的休沐些时日,待到翌年再赋予新职责罢。
他都要归京了,出任淮南骑兵曲骑督的乐良自然也要随着归去。
同样是没有什么官职或职责变动。
只是让他引五百骑至洛阳后,直接进入洛阳中军的驻地。
故而,一直都时运不济的骑兵曲副职蒋班,终于迎来了媳妇熬成婆的时候——以裨将军之职,行骑督,督淮南骑兵曲。
行,就是试用的意思。
但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拥有实际权柄的一部将主了。
也就是说,先前在夏侯惠麾下呆过的人,都迎来了官职变化,且还是大幅度升迁。
故而他们都赶在夏侯惠归京之前,前来饯行以及做谢。
其中,以早早赶赴徐州的邓艾与苟泉最快。
苟泉不必说。
作为夏侯惠部曲出身的他,连做谢的话语都免了,只是频频举盏向夏侯惠邀杯,一切尽在不言中。
而邓艾则是再次诚挚的作谢。
在饯行席间说到动情之时,还一度哽咽。
因为夏侯惠还依着刚刚赶到淮南的丁谧建议,作书给天子曹叡将邓艾之子邓忠保举入太学。
这可是太学啊~
虽然不比前汉时期影响力大了,但邓艾是什么身份呢?
单凭出身寒微这点,哪怕他日后成为重号将军、官居显位了,都未必有资格让子侄辈进入太学呢!
所以,在知遇与为他擢门第作后计的大恩当前,他作别时哽咽不成声也不足为奇了。
“士载,我知你才略过人,更不质疑你他日可官居显位。是故,今临别之际,我仅有一言赠之。但望士载任职徐州后,勿要忘了自己的出身以及早年困顿之时,对士家新军多些善待,莫改我先前对士家新军之政。”
对于他的真情流露,夏侯惠也没有多说什么。
只是叮嘱他了一句,让他收敛点骨子里的汲汲营营,不要将麾下士卒当作自己建功立业的刍狗。
自然,邓艾是信誓旦旦的受教离去。
并没有注意到夏侯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里有些迟疑。
更没有注意到,随在他身侧的苟泉,还很隐晦的冲着夏侯惠颔首轻笑,将一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话语传达。
“稚权,翌日我等便启程归京师罢。”
就在与所有人饯行作别后,夏侯惠独自站在士家壁坞前,有些感慨的看着雨中老丈行舟拉网之时,缓步来到身侧的丁谧,轻声谓之。
他是在十日前赶到了淮南。
当夏侯惠得到天子曹叡首肯后,便作书遣人前去谯郡告知他,让他安顿好家中事务后,便前去洛阳相见。
但他得书的第二日,便动身前来了淮南。
不是他汲汲营营,而是被气坏了。
因为曹爽在夏侯玄与何晏一并劝说下,也终于释怀了先前之事,打算与他重修于好、再续前缘。
然而曹爽所托非人。
竟是让自动请缨的何晏来谯郡寻丁谧。
有心坏事的何晏至谯郡后,与丁谧叙完旧情,便如实道出了曹爽之意,就是姿态与语气都很不好。
嗯,怎么说呢?
大致就是类如“嗟!来食!”那般吧。
士可杀不可辱。
结果自然也毋庸赘述。
受此羞辱的丁谧,直接扬言与曹爽自此白首陌路。
且还暗自憋了一口气,发誓日后定要曹爽为此番傲慢无礼付出代价。故而在得了夏侯惠书信后,他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
唉,其实曹爽也挺委屈可怜的。
“好,依彦靖之言。”
点了点头,将心中淡淡不舍掐灭的夏侯惠,目光转去了雍凉的方向片刻,最终落在了京师洛阳的方向。
随着那人的离去,天下格局也要迎来改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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