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启封,青龙三年至。
洛阳城内关乎夏侯惠失宠、被闲置的茶余饭后愈发喧嚣了。
因为天子曹叡在岁首赐餐臣僚的时候,并没有召他归城赴宴;就连对中军将主的赏赐,都没有他的份。要知道,中军各营但凡有秩品的将佐,可都是得了些资财的。
但这只是市井中好事之徒的嚼舌。
真正身在庙堂之高的公卿百官,则是嗅到了一缕不对劲。
因为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们都知道天子曹叡并非小器量之人。
莫说对夏侯惠这种谯沛元勋子弟颇为宽容了,就连屡屡犯颜直谏的高堂隆、杨阜都客客气气的,不吝礼遇呢!
最重要的是,他们倏然发现,夏侯惠先前驰援徐州,夺回淮阴城、斩杀吴将唐资以及俘虏千余吴兵的功劳,至今都没有论功行赏。
这都推迟多少个月了?
就连更晚结束的雍凉抵御蜀之战,庙堂都对各将率的功过臧否完毕了,且各部戎军都陆陆续续被裁撤卸甲归田、或者调回来洛阳戍守了!
再加上去岁天子曹叡接受了公卿的建议,开始对中军调整与变革.
如不出意外的话,夏侯惠可能要迎来极高的权柄。
许多公卿都有了这种感悟。
秦朗、夏侯献与曹爽等人也不例外。
就在天子曹叡下诏赏赐中军将率的时候,他们看着被赐下的资财与珍玩,心中半点喜悦都无。而待天使与众多受赏的将佐都离去后,他们三人不约而同的来到火盆前,借着烤火暖手为掩护,轻声说起了各自的见解。
“或许,是我先前谏言之故,令陛下觉得我有贪权之心。”
最先开口的是夏侯献。
他指的是先前在北邙山庄园时,以夏侯惠射杀了吴将孙韶为契机,建议天子曹叡将夏侯惠留在地方历练。如今,中军迎来变革,就连中坚营都被纳入禁军、自此不复外出征伐了,天子仍旧没有将夏侯惠转任他职,由此便可以猜出天子些许心意了。
“允进莫如此说。先前之言乃我等三人共计议,非允进独为之。”
神色同样有些落莫的秦朗,连忙低声宽解道,且还将目光落在了曹爽身上,略带懊恼的说道,“何平叔、夏侯泰初虽名满京师,然非足智之辈,昭伯先前与丁彦靖绝交,令我等错失一助力也。”
“我”
曹爽张了张口,刚想分辨,却又讪讪的闭上了。
因为将夏侯惠排挤出中军的伎俩,就是何晏与夏侯玄为他谋划的,而他也力争让夏侯献与秦朗给天子做谏言了。
如今适得其反,他自然也无法反驳指摘。
“好了,事乃我等三人皆认可,今不顺遂,亦非昭伯之过。”
倒是官职最高的夏侯献颇有担当,他先阻止了秦朗对曹爽的指摘,然后发问道,“元明,你与燕王相善,不知可否更进一步?”
燕王曹宇?
闻言,秦朗扬了扬眉,没有当即作答。
燕王曹宇自幼与天子曹叡亲厚,故而在去岁末时天子特地将他招来了洛阳,一并拜谒太庙,且还打算就势将他留在洛阳作伴了。现今夏侯献提及了他,自然就是让秦朗看有无可能,将燕王曹宇拉入己方的小团体。
毕竟是天子亲厚之人嘛。
说话是很有分量的,也是能影响到天子决策的。
但也有一点不好。
源于早年魏夺嫡的关系,文帝曹丕即位后,便对近支王公看察极为严密。
朝臣结交王公同样是大罪。
如今夏侯献建议秦朗去阴结燕王曹宇,一旦事发了,不管天子曹叡对他多么亲厚,都不会姑息。
“允进之意,我知晓。”
沉默了片刻,秦朗才微微摇头,幽幽而叹,“只是燕王为人恭谦温顺,从不道人非。我与他虽相厚,然若想让他为我声援,甚难也。”
“元明且试一试罢,毋庸急于一时。”
点了点头,夏侯献还是力劝了一句,“我非是强为元明,而是因为燕王从不道人非,故而只需一句,便能令天子心意有改也。”
呃~
一直默默旁听的曹爽,露出恍然的神情来,且还将敬佩的目光落在了夏侯献身上。
秦朗则是没有什么感触。
只是继续沉吟了片刻,最终才有些勉为其难的点了点头,“好。”
事情议定,三人各自散去。
但秦朗与曹爽二人不知道的是,没有什么具体事务的夏侯献,慢慢踱着步,十分凑巧的遇上了屯骑校尉曹肇。
二人爽朗的欢笑寒暄了几句,然后拱手作别。
但就在二人擦肩而过时,曹肇用极为轻微的声音急切发问道,“允进,如何?秦元明应了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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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善。”
石泉松林。
在张立等扈从的陪伴下,带着路蕃与魏舒前去密林中狩猎归来的夏侯惠,从猎物中取了一只雉鸟,然后挥手让众人散去,自行归来草堂松木小亭下,对着煮茶读书的王元姬笑吟吟的炫耀道,“细君,今日尝下我炖的雉汤。”
“好。”
放下手中竹简,做笑颜的王元姬起身走过来。
矮身蹲下,以手支颐看着夏侯惠在泉水侧垒石生火,便出声道,“夫君,若不我来生火吧?”
“不用,莫弄脏了手。”
举目对她露出个笑容,夏侯惠熟练的生火、烧水、将雉鸟开膛破肚等等。
她就这么静静的看着,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
这种场景,自从夏侯惠休沐后,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也让她从一开始的欢喜雀跃,变成了现今在心里泛起了淡淡的忧郁。
是的,忧郁。
先前夏侯惠在外戎马征战时,她总是期盼着他能早日归来。
但如今归来了,她却又期盼着他能早日领个职责,哪怕是再次外出征战也行。
倒不是夫妻腻歪了近两个月后,变成了相见两生厌;而是她知道,自家夫君是个有大志向的人。
所以,也不应该被闲置在家。
更不应该终日以狩猎打发时间、以庖厨之趣乐解闷。
他终日喜笑盈腮、看似心情畅快,心里实则很苦恼吧,唉
王元姬想起了家中阿弟作书来叙话年节时,还附带的市井传闻,心中悄然叹息着。
但她也不好说什么,更不能出声宽慰。
毕竟,这种事情她也帮不上忙,那就不要提及令他伤感,更不能戳穿令他难堪了。
对于她的想法,夏侯惠并不知道。
不仅因为他是真的很享受这种难得的闲暇时光。
更因为他知道,自己不日将被授予职责了。
早在暮冬十二月时,他叩阙求见,被天子曹叡拒之,且让他继续休沐的一日后,乐良便遣人送来了一封书信。
内容同样是一句话。
曰:“雍凉兵马归洛阳迟,天子增入我营中,诸事繁琐,无暇分身,故而年末时便不能亲往给将军贺岁了。”
他当然不是专程做书信来致歉。
而是隐晦的告诉夏侯惠,天子曹叡之所以延长了他的休沐之期,是因为从雍凉调入中军的兵马归来有事耽搁了、迟了,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整顿,也变相的拖延了夏侯惠被授予新职的时间。
说白了,就是让夏侯惠莫要焦灼的意思。
至于,为何天子曹叡连前往北邙上庄园玩乐,都不召夏侯惠同乐了.
曹叡不想让他来败兴。
蜀吴来犯的压力减小了,让曹叡也生出好好庆祝的心思来,而自从灵芝池那次见面后,曹叡就觉得自己在行乐时,绝不能带上夏侯惠!
不然绝对是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如此,何苦呢?
还不如让他好好居家、继续“养精蓄锐”,而自己也能纵情欢乐呢!
当然了,猛兽关押久了,也会变得意气消沉。
曹叡并没有让他闲置太久。
正月中旬,东堂。
署政罢了的天子曹叡,自往崇华后殿而去,且还遣散了诸近臣,连引兵护卫左右的曹爽都遣走了。
在那边,司徒董昭与尚书左仆射徐宣已然在等候,且还烤着火、对酌慢饮温酒了。
曹叡特地嘱咐侍从安排的。
不仅是贯彻他素来厚待老臣的作风,更是让他们二人提前商谈下一些人事变动。
如关乎关中掌控着十余万兵马的大将军、雍凉都督司马懿,现今蜀兵都内乱了,雍凉都督是否该撤掉了
毕竟,洛阳中军才五六万而已!
如年前上表声称蜀吴两国虽式微,但急切难下,可将北方闲置兵力用在辽东公孙渊上的荆州刺史毌丘俭。虽然卫臻反对了毌丘俭的上表提议,但曹叡已然明确表态了,将遣毌丘俭前往幽州任职了。如此,幽州刺史王雄归朝任什么职责,谁接替荆州刺史之职,都得好好商议一番。
但这些尚书左仆射徐宣就可以做建议了。
故而,也不是曹叡将年近八旬的董昭招来的主要缘由。
他是想听听这位当年为魏武曹操谋划封魏公、魏王的社稷老臣,对于夏侯惠的看法。
因为他心里有些决策,需要用死忠老臣的意见来参详。
“董公,可断言与否?”
刚走入崇华后殿,曹叡抬手示意他们不必起身,径直发问道,“夏侯稚权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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