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曹叡伐辽东心意不可改。
这是崇华后殿内所有人的共识,卫臻与蒋济也不例外。
他们之所以反驳、仍旧坚持己见,不过是出于食君俸禄的人臣恪守罢了。
因为毌丘俭上表中的那句“陛下即位已来,未有可书”,将灭辽东公孙上升到了关乎天子威信层次,对曹叡的刺激太大了。
毕竟,魏国基业是曹操奠定的;曹丕虽然三伐孙吴皆乏善可陈,但也没有大败而归或者丢失疆土;但到了他继位之后不提也罢。
又或者说,他还有攻杀鲜卑柯比能的功绩。
但自前汉武帝以降,中原王朝对北疆游牧部落的战事,打赢了才是正常的,若是输了那叫丢人现眼。
而明明都笃定心意了,仍让卫臻、蒋济与夏侯惠辩论,且还召集诸重臣一并计议嘛~
诸重臣都知道曹叡的意思。
毌丘俭乃是天子曹叡潜邸之臣的佼佼者、夏侯惠是宗室元勋子弟的佼佼者,一个被授与了主事幽州职责、一个刚刚被擢拔为镇护将军,这不是天子有意培养未来社稷重臣、将让他们二人前去伐辽东嘛。
再加上毌丘俭几无行伍履历、夏侯惠年纪太轻
天子这是明摆着的,想让他们这些居中持重的老臣为战事部署拾遗补缺,将一些不利因数提出来、告诉夏侯惠与毌丘俭,好让他们先心里有数,赶在率军征伐之前规避掉。
也算是增加战事胜算的庙算罢。
天子不想毌丘俭与夏侯惠徒劳无功。
更不允许短时间内无法灭蜀吞吴的自己,连个辽东公孙都灭不了!
浸淫庙堂已久的卫臻与蒋济心知肚明,也顺着天子心意为之。
但让他们有些烦躁的是,履历不深的夏侯惠与毌丘俭看不穿这点,犹锲而不舍的摇唇鼓舌,想着说服他们二人。
当真是小辈无知、徒聒噪!
故而,面对夏侯惠再次声称求教时,卫臻心中有些不耐烦,但也没有失态,缓缓点头道,“稚权有言直说。”
“唯。”
夏侯惠颔首致意,然后作言道,“卫侍中,惠窃以为,今绸缪伐辽东公孙可有三胜,若拖延时日,恐我国优势丧也。”
“一者,乃威也。”
“昔公孙贼子坏庙堂制,夺权擅位,陛下以蜀吴多事,不得已授职宽抚之。而公孙贼子犹不知感恩,竟与贼吴媾和,可谓狼子野心,禽兽类也!若不伐之,陛下威信不得彰,庙堂制仪不得显。如此,惠窃以为,今纵之,必为数世之患也。”
“二者,乃时也。”
“去岁蜀吴大举来犯,皆无功而返,可令我国数岁内兵将不复劳顿于征程、国库用度无需预作兵事,可谓伐辽正当时也。且公孙贼子夺叔位时日不长、断贼吴往来不久,所谓内有不平、外无援也。如若今不伐之,旷日持久,蜀吴兵复来而辽东日渐安,我军愈难也。”
“三者,乃力也。”
“仲恭兄所言,可以北方无用之士伐辽东,惠深以为然也。北方之士犹存,乃武帝文帝为靖安边塞之故也。今鲜卑乌桓不复患之,若不用之,恐日后不复有时也。”
言至此,夏侯惠再度对卫臻行礼,音色略显激越而道。
“卫侍中以为辽东今不可伐之,盖因国库日虚、百姓疲劳兵事久矣,惠对此亦深以为然。只是,惠犹以为,事皆有利弊,无非害之小大与利多寡耳。若害小而利大、不伤社稷根本,当砥砺为之,不可姑息以贼而丧朝廷之威也。”
对此,卫臻默然。
因为夏侯惠所言的其一、其二都是表面的,但其三则是切中要害。
所谓的“无用之士”,指的是幽州边军。
源于董卓乱汉、群雄割据的影响,前朝戍守北疆的边军建制已然败坏了。
魏国代汉后也没有再重建,而是依托着郡兵驻守、中军驰援的方式来维持着边塞战事。
但幽州却是略有不同。
昔日刘虞的旧部,如鲜于辅、齐周、鲜于银等,以及后来崛起的阎柔与其弟阎志等人,在官渡之战时奉拥汉天子的曹操,故而得以保留边军的建制。
如鲜于辅先是以建忠将军督幽州六郡、后来又被拜左度辽将军镇抚本州;被曹操视如子的阎柔拜为护乌丸校尉。哪怕到了曹丕时期,仍以鲜于辅为虎牙将军、阎柔为度辽将军统领着幽州。虽然他们如今都故去了,但为了抵御鲜卑的考量,魏国仍没有将戍守幽州的边军制度裁撤掉。
只是,如今柯比能已经伏诛了。
为祸幽并二州的鲜卑种落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请服了。
也就是到了裁撤边军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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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竟幽并民寡而地贫,诸边军大部分都需要依靠冀州来供养。
故而,夏侯惠所言的“恐日后不复有时”,就是在说若是等到边军裁撤后再去讨伐辽东,必然要再度募兵、征发徭役。
届时募兵演武同样耗费国库、徭役同样会让百姓苦之,何不现今就用兵呢?
如此,算是将卫臻所反驳的原因,驳回一半了。
至于另一半“辽东历经三世、兵盛且善战”的原因,那不过是卫臻觉得毌丘俭没有行伍经验,故而才加上的理由而已。
若是张郃犹在,督兵伐辽东,他就不会说什么辽东难灭了。
“诚如稚权所言,伐辽东失时不复也。”
良久,卫臻才轻声作言,反诘道,“只是,稚权可曾思虑过,兵出四千余里讨贼,输粮日费多寡否?且若公孙贼子坚壁清野、战事僵峙难下,兵将久在外,斗志犹存否?”
此问甫一出,先前阖目养神的刘放、孙资不约而同的微微睁开了眼。
先是不留痕迹的瞥了一眼蒋济,然后便将视线落在夏侯惠身上,饶有兴趣的等着他作答。
但夏侯惠只是张了张嘴,并没有作答。
不是他词穷了。
而是既然卫臻并不知晓,那他就不能说出来。
因为早在数年前,天子曹叡想以田豫、王雄伐辽东无疾而终的时候,夏侯惠便谏言以行商贾事,暗遣细作入辽东为战事作绸缪了。
这些细作除了摸清辽东情况之外,还有一项重要的职责:发展内应。
不是策反兵将以求临阵打开城门、挑拨公孙渊僚佐内部斗争的那种内应,而是可以偷偷囤积粮秣的豪右、大商贾。
这些豪右与大商贾都在城外有坞堡的。
魏国假商贾事,暗中给予他们资财,让他们利用本土人士的便利,悄然囤积粮秣以供魏国来伐大军所需。
当然了,他们也囤积不了多少。
但只需要能供应三万大军半月之食,就能让魏军占据战事先机了。
毕竟,只要让魏军能轻装进发、兵贵神速抵达辽水入海口,冀州青州走海路转运粮秣的船只便可畅通无堵。如此,还需要担心什么粮秣转运之苦。
只是,此计策胜在隐秘。
是时天子曹叡也仅是寻蒋济商讨过,且是让刘放、孙资私下遣人部署的,其他人并不知晓而已。
是故,今夏侯惠也不敢泄露出来。
也让一旁的毌丘俭给误会了,他见夏侯惠没有作答,便义不容辞的接过腔,拱手作言道,“卫侍中,稚权在淮南久矣,不知幽州现今状况,故而无法作答。在下昨日与陛下坐宴,曾谈及此事。陛下嘱我赴任幽州后,当以积谷与演武为重,务必确保他日兵发辽东,无有卫侍中所言之患。”
“嗯,我知矣。”
卫臻应了声,不复作言。
因为毌丘俭都提及天子了,他也不好再反驳。
而刘放与孙资见状,也收回了视线,再度耷目养神了。
倒是一直老神在在的蒋济,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开口问道,“仲恭与稚权皆言辽东可伐,应是有方略在心,不知计将安出?”
“师出有名,帅厉将士,以力胜而已。”
不假思索,毌丘俭率先作言回道,且还大致解释了自己的方略。
他是想着往赴幽州任职后,一边积谷一边演武,待兵将可战以及粮秣充足后,便率兵进发辽东,以天子诏令征调公孙渊入朝。
如若公孙渊认命奉诏,则大军顺势入驻辽东,招抚士庶、安靖地方。
当然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
而若公孙渊抗命,则是失去了为人臣的名分,而毌丘俭便可声称公孙渊为逆贼,进军讨之;且传檄辽水以东各郡县,只诛首恶而不追从者,瓦解辽东士庶斗志。如此,只要魏军在战事中能胜公孙渊一两次,就能预见胜利曙光了。
有一说一,他的战略谋划没有什么出彩之处。
但也没有可指摘的地方。
毕竟,战事本就随机应变的。
再怎么详细的计划、再怎么深思熟虑的谋略,在没有踏上实际战场之前都是纸上谈兵。
故而,蒋济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颔首“嗯”的一声,便将目光转到了夏侯惠身上。
“惠所思者有二,还请蒋护军不吝斧正。”
夏侯惠很自觉地开口,先谦虚了一句,刚想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却见众人都起身垂首而立,也不由止声起身。
天子曹叡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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