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缓步在光怪陆离的隧道中行进,举止仍然不见一丝仓促。仿佛他向来如此,从现世的一刻起就从未有过惶恐的心情。
在这片属于抹大拉的残存意识的、虚实难辨的空间中,连物理的规则都被还原得严谨完备。似是带入了记忆主人所认定的威严感,高逾百米——至少从透视角度而言是这样——的十字架矗立在地平线的那一头,其上投下的蒙昧的光彩散下一束界限分明的光来。
今人称之为丁达尔效应,他不带感情地回忆起来。
名字——定律。
名字——法则。
名字——效应。
他在大学中找到一席之地,在陈列了或新或老的各色书籍的古旧庙堂中逡巡,尝试找出一丝从他曾身处的时代延续至今的、一以贯之的,如同人类文明的脊梁的事物——继而他铩羽而归。
对规律的探求,是他曾经身处的时代中,所有向着远方的陆地、山脉、海岸线、乃至星辰举步探索的唯一意义。
目的曾经非常明确:为了将可以伸手触及的世界边缘向前推进到更远的地方,为了将那时的人类尚过于短暂、甚至来不及成长到有所作为的寿限推延,为了将文明的高度一步一步驱离愚昧。
因而在真正的智者中,无人会因命名而争斗,无人会为“先”与“后”的排序而决裂敌对,无人会任由个人的情绪凌驾于真理之上。
他深信着那一点——即使是对于将他毙命的利刃与兵士,他都毫不犹豫地摈弃了“怨恨”与“厌恶”之类的感情。他所需要继续奉行的信条与道路也不会变化,仅仅是行差踏错的士兵延缓了结果的到来。所有的情绪化的表达都是赘余而无用的。
——唯有方向性和目的性,是他应当追索的明确意义。
但是……看吧。天际的微红的光芒被冠以瑞利散射的名称;如同得到了实体一般、具有轮廓的光路在书籍中被规范为丁达尔效应的称呼;连散落在身周的水泊中的点点浮尘所展现的极为基础的自然现象,都被逆着智慧的方向而行的万物灵长,冠以他自己的名字。
还有更多的、无数的例子,似要向他极力证明,即使文明已臻他生前无法想象的境界,人类却似乎仍然被抑制在灵智未开的原始阶段。他为此啼笑皆非。
于是在阴沉的遐思间,他抵达终点,以不太情愿的情绪,抬头望向十字架上变得清晰的身影。一个倒悬着、血液都几乎已经流尽的模糊身影,显然所有属于生命的气息皆已消散。他知道这位首席圣人的名字,这是在披上便利的“红衣主教”的矫饰时便迅速摄入了的知识。
“真是巨大的浪费。”——至少对于少女抹大拉的那双魔眼而言如此,他沉着脸。
譬如圣伯多禄,譬如与那Rider御主同名的圣雅各,又譬如与Assassin的命运密切关联的圣托马斯莫尔……抹大拉的记忆中不乏这些圣人们的过往生死,如同每座教堂都有的花窗玻璃,将这些其实令他兴味索然的故事镌刻下来。
但,在匆匆一瞥他们的终末时,青年“格里高利”莫名地生出些微感慨来,就如那些被冠以了毫无意义的姓名的自然规律一样。
世人往往用神圣而形而上的意义,如同金丝作缕的名贵绒料一般,以掩饰那些沉重的故事背后嶙峋的事实:即使是被讴歌得最贵重的牺牲,在随之而来的背叛和私利面前,都被客观的选择贬低得无足轻重。
自欺欺人的举动,却让这无垢的女孩,被赝作的圣杯所选定的Archer的御主——抹大拉,如此信以为真,乃至在为数不多的珍贵记忆构成的这片残存的空间中,都将这作为信念,珍而重之地保存下来。
如是,恐怕这场圣杯战争的源头与终局,都将使之非常遗憾。青年在心里默默告罪。
过去的每一次牺牲背后,除却虚浮的名誉,一切都显得毫无意义——被损害的无法再被挽回,应当被换取的价值却凭空蒸发。如同快犬运动场中的那些愤世嫉俗的学者,此一次,换作他不无怨望地这样想。
因此他才要着手改变这一切,将这些无意义的牺牲的形成过程中,一次次推波助澜的要素厘清、剔除。恰如海上的领航者之于迷途的灵长类世界,他如此为自己辨明身份。
挥手将绕着十字架打转的、富有颗粒感的迷雾拨开,他注视着一层层朦胧的包裹物遮盖之下的模糊人影。
那是个披散着淡色长发的、呈现出婴儿在母胎中时的原始姿态的人形,蜷缩着四肢,给人以娇小而柔弱无力的,符合现实的印象。
他伸出手去。他的手背上并无鲜红的纹样,可这并不会成为任何阻碍。开口念诵富有魔力的经文——尽管他甚至并非一名平信徒——然而他乐于借助于这经文中蕴含的魔力,
“格里高利”这个胡诌的假名在此时显得无比贴切。他奉行着一如既往的宗教实用主义,乐于以一个教皇的名字自称,窃取他们的神秘,如同置身于一场华奢虚荣的威尼斯假面庆典。
“VeniCreatorSpiritus,(恳请造物圣灵,)”
人们往往会忘记,创造者通常也是审判者。这事实甚至无关宗教,无关人们所奉行的是哪一轮文明中诞生的理念。
“Mentestuorumvisita,(降临我们身边)”
他即为这带来对知性一视同仁的裁判的裁定者。他为自己披上了这样的衣袍。
“Implesupernagratia,(以你圣宠神恩,)”
面前的女孩方为沐浴这般神恩的信者。纵然春芳已歇,天寿不永,血脉也再无奔涌之日,暂时地令她的意志苏生却也并非无法实现的奇迹。这甚至并不需要“神”的工艺造物的介入。
“Quaetucreastipectora.(充满你所造者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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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虚空中的太阳在绝叫。闪耀着金属光泽的晕轮放射出骄盛已极的光辉,原先缠绕着十字架、对此顶礼膜拜的一条一条细长的影子,以自主的意识四散流溢,又化作空洞的针刺来啜饮他的血液。他极力自持着,没有退后一步,任由每一个贪婪的口器吸取他悦人的血肉精魄,直到他们暂时餍足。
此时此刻,是他有求于这些意识,这些生命。他需要他们受那如殉道圣人般的女孩的意识引导,行过一段路途,拜会选定的几人,为他砌成的一条通天之途铺就奠基——巴别塔,如果人们愿意以比他诞生得更晚的这个名称称呼。他大口呼吸着,聚起全部的精力去注目向抹大拉的身影。
如织物一样包裹着她的层层阻碍已经消散。现在她的身影,这个空间的核心,已经毫无保留地展露在他的眼前。那并非活着的肉身。
她周身被一条一条闪烁着微光的、似乎正传递着思考讯号的丝络缠绕着——不如说,正是无数缠绕起来的发光纤维模样的东西,构成了她身体的大部分。
“格里高利”以满含着肯定的眼神端详着面前的造物。在他曾目睹的一切之后,这便是他唯一相信的生命形态。时隔近两千三百年,经历过如此许多种种,他竟仍不能将鲜妍的花朵和已然干枯的根索分出高下。
思考,唯有思考。唯有由“思考”凝合起的躯体,才能使智慧总决一切行动,而非与之相反。只有这一切才是使文明立足的根基,而他无法想象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眼前的躯体中最为吸引视线的便是那双足以慑人的、光彩夺目的眼眸。完全解放的魔眼,以洞见和预知主导的思维器官,操纵着组成了躯体的每一条神经。
尽管看似千篇一律,组成这躯体的每一条神经却来自被他征用的每一个不同的生命。它们被罗织于每个不同的关窍,或者构成指爪,或者填补了肌腱。
那仍是“格里高利”信奉的哲学:他并不轻视发育得低劣而不全面的个体。即使是作为完全的耗材,快速新陈代谢的养料,他仍然愿意让他们找到恰如其分的角色。就如织补了抹大拉那支离破碎的肢体的一条神经一般。当他们在陆地上以狭长的庞然巨物的形态现身,每一条神经都必须发挥到完全的作用。
这就是他能肯定的生命形态,他造物实验的萌蘖之始。当然,绝非完善,也想必在最终会在英灵们的攻势下灰飞烟灭,如同许多的飞蛾扑火——但仅仅是作为实验,也是必须迈出的一步。
“DeoPatrisitgloria,EtFilio,quiamortuis.Insaeculorumsaecula.”
愿荣耀归于天主圣父,从死者中复活的圣子,及护慰者圣灵——直至永远。荣耀为何?永远又是否存在?这仍是困扰着他的谜题。
驻足观赏片刻,闪闪发光的人形如婴孩般逐渐苏醒的姿态,几乎有令他沉迷的诱惑力。他如梦初醒地念出最后的祷文。
如果世上真有什么荣光的降临,就令这以他的血肉、抹大拉的神识、以及成千上万灵长的点滴智慧构筑起的圣子沐浴其中吧。未必要从此时直至永远,片刻的行走、一度的站立就足矣。
阿门。他学着真正红衣主教们的模样,略带讥讽地默念补充上这诚心祝祷的结语。
◇◇
-数公里外-
秋村雅各无意识地紧紧握着已经不起作用的手机,被漆黑的可疑皮革材质手套包裹住、空闲着的另一只手则借力扶住了一旁的金属杆。
双脚顺着地势一高一低地踩着错落成了两层的金属架,他尽量不去想一脚踩空的后果。Rider不在身旁的危险性此时才初次显现,他不得不承认,眼下站在高空中毫不设防的自己,简直就像一个令所有对手都爱不释手的活靶子。
不过这也正是他此刻的意图,他翘起嘴角。
『Rider,追踪到“那个东西”的核心了吗?』
片刻的没有应答,随后才传来Rider略带迟疑的回复。『很难形容,我甚至认为……那生物,可能并无真正的核心。至少不以我们可以理解的形式存在,我感受不到丝毫区分于它的躯体组成部分的气息。』
闻言,雅各眉头紧锁。
片刻前突然毫无征兆地出现的“某个东西”——他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名称来指代这不知名的生物(假设它属于生物的话)。如果仅仅以探测到的局部外观形容,他会称它为“几公里长的光纤成精怪物”。
Rider屈尊鉴定了这正在缓慢移动的组织,断言那属于一种类似于人体神经的结构。远远一瞥所见的狭长纤维、星状的连接节点、以及一刻不停地在纤维间流动着的光芒似乎也很符合通常对这种组分的认知,于是问题又回到了起点。
『Assassin和她的御主,还有那个冒牌红衣主教……他们究竟要做什么?』
如此巨量的神经结构,若非以英灵生前的传说升华而成的宝具,就只能是就地取材得到。而在罗马这般规模的现代城市中大开杀戒,似乎又变成了一个过于激进的推理。
如此失神的思索只在须臾之间,然而也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仅仅是半拍,但已经足以产生蝴蝶效应——
细小的弹丸被疾风挟着划过耳畔的瞬间,雅各纳闷于自己为何从未真正想到过使用令咒,呼唤Rider的支援。
而意识里完全独立于危机之外的一小部分,甚至还在冷静地判断着其余的部分:这股迅速袭来的风里,除了轻微的血腥气味,还有更多的东西,令人不免对其身份产生更多探究意图的秘密。
剑刃出鞘声与爆发般的轰响在脑中交错起了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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