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第737130号岔路口◇
“走到尽头的世界”。
这字眼不合时宜地出现在相雅重新变得清晰的意识中。撩拨着丛生的火焰,相雅百无聊赖地张望着四下,尝试推测出眼下自己正身处何方;或者说,Caster的哪一段记忆。
片刻前的中断意识和随之变换的环境,似乎在提醒着自己,魔眼制造的幻觉也并不坚固稳定。每一次剧烈的变故也许都在削弱魔眼的影响。那么倘若刻意诱发这种动荡呢?她眨了眨眼。
——火焰、举目看去一望无边的火焰。被焚烧得令人几乎无法喘息的原野之上的空气,如同灼热的龙息,令人举步维艰。高悬于天空一角的血月,大而圆满得不真实。
相雅竭力呼吸着,转头去看另一侧杳杳露出轮廓的建筑群。试图强化视野的魔术也不起作用。“像是被在线游戏禁止了插件”,她被这莫名其妙的联想逗乐了,认命地抬眼看去。
隔着连视线都蒙住的烟尘,她总算努力辨认出了角楼的脊线。四角屋檐下微微摆动着的铃铛的轻微声音,也被猎猎的风裹着送到她耳边。
“是Caster生前的时代……吗?”
原本非常确定。但不明来源的异样感始终挥之不去,连带着自言自语的尾音都被拖动着上扬。
凭着本能去搜索异样感的来源——眯着眼,相雅终于看清了角楼后模模糊糊的那团巨大的影子。
——是树吗?毫无疑问是的。参天巨木立在了城楼的后方……不,更确切地说,像是从城墙的缝隙间突兀地升起,再从角楼的门窗中钻出。令人都难以想象建筑内的原本结构已经被破坏到了什么地步。
虽然远远的一眼不足以确认,但也可以想见树木根系紧紧缠绕着门廊和柱石、根须还深深扎入地底,钻得四处都是的模样。
“这么高大的树……被现代植物学家见到的话,会改写生物史的吧。”
带着事不关己的情绪嘀咕了一声,她皱着眉,盯着挂满枝头的艳丽花朵陷入沉思。
有些眼熟——想起了片刻前见到的,在罗马的现实中短暂地拔地而起的树冠。悬满了枝头的并非花朵,而是色彩相近的果实。
树木、灾变、涌动的兽潮。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事态关联的轮廓,在转身见到Caster熟悉的身影时,吸了口气。
◇◇
“不属于自己的记忆”的异物感,已经是一种不算陌生的感受了。要追溯起来,似乎在Assassin的意识迷宫中突围时,自己已经适应了这种感觉。
——毕竟Assassin只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敌对者,即使是偷窥隐私,也毫无心理负担……换言之,眼下面对Caster的记忆,就全然不是那回事了。相雅揉了揉脸颊,竭力让自己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认真地估量起了眼下的形势。
“冷静冷静。既然大眼珠子费劲搜罗来了,那这段记忆要不然就是对它很有价值……要不然就是对我很有价值。”
自言自语的话音还未落,几乎是凭空出现的两团异物便以无法想象的速度跃动到了Caster的身前。一声“小心”下意识地要冲口而出,结果却是Caster的剑尖已经一闪、从异物中破体而出。
半透明的水痕泼洒过来,相雅狼狈地避过。反应过来自己的“旁观视角”下这种闪避实在是多此一举时,Caster身周的兽潮已经被撕开了一个口子。
“还不够。它们根本就是在源源不断地繁殖出来!”
远处的另一个面生的白袍青年像在压抑着什么,低声咆哮着,像是混杂了痛悔、仇恨、又有其它难以捉摸的情绪。相雅拧着眉看着近处的Caster,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变化。
然而Caster只是“唔”了一声,表情中有种机械的麻木感。
——只是毫无止歇地曲着手腕,以几乎可说是毫无慈悲意味的果断动作,一下一下地劈砍、蹴穿、击飞了面前一波波涌上的兽潮。无论是神情还是动作,都几乎令相雅感到陌生。
“该说是你的真正本性如此、故而我是从来没有了解过你,还是其它的原因呢……”
下意识地交叉着抱住肩膀,相雅咬着嘴唇低语。
“你觉得是基于哪一种原因呢?大小姐。”
冷静的男声,十分不合时宜地在身侧响起。
相雅保持着僵硬的笑容转过脸去。
“既然方才窥视我的回忆时已经没能做到非礼勿视,现在至少该晓得非礼勿言。”
“关于这件事,在下与您彼此彼此。”
相雅瞪了他一眼。Caster即刻摆出个投降的姿势。
“大小姐莫要生气——在下这就给你从头道来。”说着,还是禁不住沉沉地叹了口气。
相雅跟着Caster向前踱了两步。在几具已经毫无生气的怪异肢体前,Caster停下脚步,远眺着远处仍然在进行着似乎不会有尽头的战斗的、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那个身影。
“大小姐,我们不妨从方才的话题开始。基于您家系传承的魔术的机理,在下想……您关于这种生物的了解,应该还不止于名字和性质。”
相雅低下头,不愿去看Caster的脸,直直瞪着这片回忆的领域中几乎宛如真实的地面。
地面钻出的一丛野草都已经被灼热的炎息焚烧成了焦枯的一束。无意识地用鞋尖碾了碾,相雅逼迫着自己开口。她一字一字说得很慢,语气却并不含糊。
“我想我是最近几代家人中,唯一完全了解它的秘密的人。”
相雅谨慎地没有接触那些肢体,远远地伸手比划着一截距离。
“胫骨、脊椎、以及仍然能勉强辨认出原本外形的颅骨。即使有轻微的变形,这也是从尺寸和清晰的人类特征中看到的事实。‘困敦’是从将人类变转而生的生物,甚至在不同古代文明的探索中,可能都有与之类同的邪恶发明吧。”
“那是以人的灵智作为原料的,纯粹的‘生命’——这意味着除了生存的目的,‘困敦’断无其他的功能。进食、生存、行进,在此处一切只是为了悬在罗马空中的那只魔眼的生存,仅此而已。我的先祖族人们称这种变化为‘嬗变’,但你知道……Caster,你知道的,那仅仅是矫饰。再多的修饰词,再美好的设想愿景,在可见范围内,被变转为‘困敦’的所有案例中,没有过关于哪怕一个生还个体的记叙。”
“没有人会愿意自己以这种方式存活下去,那是连虞家都没有采纳的一种可能性。我不知道这是如何被带到了罗马,被我们的敌手掌握,可这也不难猜想。”
“您比在下想象中接受和整理这些信息的速度,还要更快一些。”Caster用锐利、甚至有些严厉的眼光盯住相雅。
她苦笑一声。
“Caster,我知道你在顾忌什么。放心,我没有那么做过。”
“是不能够,还是不愿?”
“我说过了,二者兼而有之。应该庆幸,现代社会不再允许我们那样的群体草菅人命了,”她短促而沉冷地笑了笑,“而我仅仅是显露出一丝不愿,远走家乡,就险些付出性命的代价。你应该还记得那些在最初的夜晚精准地袭击了我们的行僵。”
Caster露出微妙的神情。“在下原本以为那只是特别恶劣的术法把戏。”
“所有与生命相关的术法,当它们是冲着我们来的,你最好都当成是我的家人送来的厚礼。或者说,在发生了太多次令人失望的前尘往事之后,它不是也得是了……”相雅“噗嗤”地笑了,“也算是一种塔西佗陷阱吧。在这里格外的贴切,对不对?”
——仰头看向血红的天色。天空都几乎燃烧了起来,Caster微微闭上眼,回忆着妖星逐着幢幢鬼影而来的,森罗地狱般的图景。能感觉到相雅用力扯住了自己的袖子,死死地攥住而不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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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轮到你了吧,Caster。该给我说明一下,为何你会了解过这种生物了。我了解的史料中,这种生物只活在如虞家人这样的巫觋们小规模的尝试豢养场所中。这本该是不载诸史册的阴暗面。”
Caster伸手遥遥一指城楼的方向。
“看见那棵树了吗?”
“自然看到了。那与罗马的那棵升入高空后就消失的树木也有相似之处吧。”
Caster收回手,抄入覆袖中,神情平和地摇了摇头。“在与‘困敦’的关系上,是的。它们都是掌管生老病死流转的中枢。”
“阎摩罗阇的那落迦。”相雅喃喃地接口。
“大抵如此。但,在下这段经历中遇到的树还隐藏了另一种功用……”Caster意味深长地止住了话头,以像是要探寻些什么的眼神打量着御主。
相雅以毫不退让的神情和他相望。僵持片刻,Caster终是垂下了眼。
“一重历史与一重历史间的关系,既有能得以共存的,也有竞争相抗、只能二者存一的。”
“而在下,恰巧曾见证一段这样的历史的退却。它已经如风沙被吹散般,被彻底从存在的诸多可能性中抹除。那是如同从巨木之上剪裁病枝一般的工序。”
“——所以,也有人会将那样一截病枝拾捡去,妄图重新嫁接回历史的主干之上?”相雅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淡淡接口。
“……那么你便猜到在下会在那样一段旧事中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了,大小姐。”
相雅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竭力睁大了双眼,去仔细看Caster脸上的神情。
然而Caster没有露出任何苦恼或懊悔的神色——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找了块形状不太硌人的大石坐下,捶了捶小腿。
“你不会做连自己都知道毫无意义的事。既然是被剪除的历史,那就必定有其不合理性……你不是那种会与天命相抗到底的家伙。”
“所以,你必定站在了‘正确的历史’那方吧,大神医。”
Caster没有回答,只是以神情示意她继续陈述下去。无奈之下,相雅只能将枝蔓出的结论说完。
“可你根本没法对这种情况置之不理。你比我还无法忍受这种情境在眼前持续下去。如果我还仅仅是在为之狂热、希望得以复现这种被看作‘神迹’的力量的长辈们面前消极地抵抗着,你——”
她看着唯有自己和他二人得以了解的,Caster的宝具的秘密,倦怠地闭上了眼。
“——那么你,身负英灵力量的陶大神医你,会不惜一切去阻止这种情况的发生、尝试修正这种错误吧……即使会把你自己都一起搭进去。”
Caster观察了一番周围。涌动的困敦已经成了堆积如山的尸骸,尽管仍在进攻,也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气象。
“快结束了。”
“那是你那时的……御主?”相雅盯着远处装甲车模样的载具里钻出的女孩。一头明艳张扬的红发扎了个小辫,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直赶到那个属于过去时空的Caster面前。“她看起来那么着急,是猜到了你要做什么吗?”
“没办法,在下就是这样的人。”
相雅松开了一直攥住Caster衣袖的手,冷哼了一声。
“本草经集注”——这便是Caster的宝具真名。本是被作为南北朝的名医记录于史册的陶弘景所编撰的,统合了《神农本草经》和《名医别录》等先代的医学著作的集大成之作。无论在数量和质量上,都提升了他所在时代的医学著作的规模,也为后世的本草经书所继承。
“虽然话是这么说,不过基于你的传说流变来看,你应该不仅仅是能够给人治病那么简单吧,我的大神医。”
她语带揶揄,又眯起眼仔细打量着Caster的表情,双手背到了身后。
“每当我这样称呼你,你都会露出这样的表情——这副像是在夏日出门的瞬间,被过于刺眼的太阳晃花了眼睛的模样。
“所以我是否应该把这理解为,有什么我应当知晓的事宜,是你对我隐瞒了的?”
Caster张了张口,迟疑片刻,相雅摇着食指,笑眯眯地截住了话头。
“如果是显而易见的谎话,就别说了。”
听到这夹刀带棍的一通编排,Caster抬起眉毛,并不意外地看了一眼远处的另一个自己。
——困敦的变转,本非灵长之首所染的疾病,亦本不该是被赋予了知性之物所领略的苦痛。
生、老、病、死之四苦,也并不仅仅是天命所归,亦是企盼着欢欣者必承受之代偿。
他仍然能清晰地记得一剑一剑挥下、将原本与自己无异的“人类”格杀时,精神几欲变质、连道心都濒临破碎的感受。
那是恍如昨日的鲜明回忆。分明曾一度被隔绝在外,却在魔眼制造的谵妄中,他与这段不应留存的回忆再度不期而遇。
“集山川之毓秀,揽万物之灵长,濯岁阴之邪祟,匡人理之根本——”
所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另一个自己以诀别的姿态,解放了宝具的真名。
“——应许于此时此地,解放宝具『寻山志·本草经集注』!”
并不是霎时被光芒吞没、或是连身影都顷刻四散湮灭的暴烈场面——比那更和缓,甚至留下了让他足以与御主告别的时间。
但即使是隔着时空为限的距离,他也能知晓力量曾一度怎样从躯体中迅速流逸而去。
原来彼时的他和另一个世界的御主,曾如此战斗到了他的最后一刻,乃至一无所有的终点。为此寻求的,却仅仅是一个将困敦的变转抑制住的渺茫可能。
——于是尘归尘、土归土。
浮光掠影般闪过的,是生前弟子、“异闻带”的孩童少年、橙红色头发的御主少女的一张张稚气未脱的面容。
在身畔如潮水般退却的,是涌动着、哀鸣着呓语的一群群困敦——虽面容模糊,躯体残破,早已不辨人形,却总让他与那些曾经朝夕挂念的面孔相联。
他凝视着不远处化作四散的破碎辉光、继而消隐无踪的与自己毫无分别的身影,揣度着这偶然地失而复得的回忆的价值。
“……这无聊的大眼珠子啊。”
相雅不合时宜地喟叹了一声,幽幽地扫了一眼Caster。见他并未反驳,相雅轻轻耸了耸肩,颇爽利地向他翻了个白眼。
“我不晓得这是不是抹大拉小姐的意念仍然在发挥作用,也许正是这样。眼下,我们至少知道了困敦该如何被驱散了,对不对?然而——”
她挑起一边眉毛,桀骜地盯住了Caster。
“你如今不比那时,应当足以设法自保吧?我比起那个橙色头发的小姑娘……能为你提供的魔力,总不至于更糟吧?”
Caster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御主。睫羽微颤,唇线都因为紧张而绷得紧紧的。
现代的少年人总以为浮夸的表情能使掩饰心迹变得容易,实则不然。他没有揭穿她。
“当然。眼下罗马的情境还远远算不上危急,且以大小姐的资质,在下要将灵基都燃烧殆尽四分五裂——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毫无紧张的意思,Caster慢悠悠地说着风凉话。
鬓边的发饰有些要松脱下来的迹象。伸手扶了几次都摇摇欲坠,相雅不耐烦地索性摘下,手指紧紧地握住有些硌手的棱角。Caster看在眼里,但笑不语。
“把你的计划告诉我吧,Caster。我想你已经有了脱身的办法……甚至是驱散魔眼与困敦的办法。”
Caster微笑着指了指相雅那仍然装点着艳丽纹饰的手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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