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2019◇
“我们不能再继续教导下去这孩子了”——这是这一年暮春时节的收梢时,长老们冷冷地向一对无奈的夫妇下达的宣告。
这场不愉快的谈话依旧是发生在落满了花朵的,古色古香的庭院中。
自诩为依旧保持了某些旧时代的优雅品性的家族,虞家宅邸的每寸角落都透露着一丝不苟的气息。这足以从永远散发着木质香气、抛光后的淡淡光辉的考究的家具看出。而难得地散落了满地残花尚未扫除的地面,似乎也从某种角度上明示着长老们的急切和不悦。
无关的园丁杂役都被遣开,只余下了几名须发皆白的年迈长老、以及那对保养得宜的夫妇对坐于茶桌前。
“长话短说吧。相雅的确是我等未曾见过的好资质。”
“那么,莫非是她已经学无可学?”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似地,妇人怯怯地低声发问,又赶紧低下了头。
坐在最上首的长老不悦地扫过一眼。
“某种角度上来说的确如此。可是仅仅是我等的授业有何用?她不愿将那些术式施展出来,一点也不。我很纳闷,你们究竟都是如何教导的这个孩子——”
妇人不安地瞟了一眼丈夫。然而只能看见他蓄了些胡须的侧脸上同样茫然的神情——他们都不怎么了解这个女儿,她哀叹着这样想。
“沉迷于与魔术毫不相干的旁门左道也就罢了,至多算是玩物丧志。可是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
隐隐能听见从门缝间飘来的呵斥声与父母唯唯诺诺的回应,相雅百无聊赖地仰头看着高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膝盖有点发麻,腿是已经被压得毫无知觉了。比起第一次遭遇惩罚时的羞愤,现在更多的是判断肢体状态的冷冷的感想。
具体来说,她以一种颇为古典的、乃至陈腐到令人作呕的动作,被迫地向祖宗们并不能确认是否客观存在的幽灵表达顺服和认错。
“想明白道理纲常了再起身”——原话是这么说的,是像古装电视剧里一样烂俗的挨罚桥段,她撇撇嘴。
“唉,不就是随口拿祖宗开了个小玩笑嘛。”
用小到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相雅平视着面前某个不熟悉的先祖的牌位,抱怨起来。
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四周,确信此刻并没有被任何人、或是使魔看守着,相雅偷偷地往前挪了挪身子,伸手以满不在乎的姿态戳了戳牌位。
——百闻不如一见,汉白玉的质地比想象中更粗粝。相雅撇撇嘴,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移动着手指,数落似地戳着,语气里也毫无恭敬的味道,满是嫌弃。
“你们的品味真的很差劲啊,老祖宗们。给自己的定位像皇帝一样,从修习的道术来看,倒像他们身边劝诱炼丹、修道、求神拜佛的奸佞。这实在太割裂了,会让我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和你们是一家人的。”
“——所以说,人家才做了个小小的违背祖宗的决定嘛。”
风从祠堂中间吹过,她隐约想起常常光顾的食肆中的老妇人会将这种风称作穿堂风。那本是吴地的老人们对状况不太良好的老建筑中瑟瑟作响的现象的诙谐称呼。然而,在那样的常世中,她看着周遭的喧哗、吵闹、匆忙地饮食生活的每个片段,感到的是安心而松弛下来的情绪。不像此刻——
在这样雕梁画栋的建筑里,她抬头被迫瞻仰着高居庙堂、被描绘得宛如神灵的列祖先人,只能感到阴冷乃至畏怖的情绪。
她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发自内心地感到畏惧,而长老先人们,却视之为至宝。
“要我说,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代,你们保准还会在家里养几个药人,替你们试试丹药术式,再替你们去死一死,对不对?——真是白问一句,这件事在家族史上不是早就有所记载嘛。”
“倘若的确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老人诮冷的话语从背后传来,相雅挪开腿,忍不住伸手锤了锤小腿肚。
“这不好说,或许给警察叔叔送个大礼吧,毕竟在这样的好时代应该很难再见到如我们这样,愚不可及又抱残守缺的人渣家族了——咳呜!”
老人没有动作,钻心的痛却从脊背传来,针扎般侵入骨髓。相雅咬着牙稳住身子,拼命露出个笑来,转过头去。
“我说错什么了吗?爷爷,您又不是始皇帝,神秘在退去,就算放在十几个世纪前我们也未必是什么能造就大功业、道成肉身、足以位列仙班的天选之子!先人以为是魔法的东西,如今也一点一点在变作最稀松平常的俗物——放下道术去像平常人那样生活,对您来说就这么难以接受?”
长老不可置信地盯着依然跪在腿上不能起身的女孩,长久无话。
曾几何时,随着神秘的消退,越来越多的宗族最大的恐惧是血脉中代代传承的秘密也随之一同淡化退却。
“科学”是“神秘”之敌,不乏这样认定的古老家系。二者并行的道路并非不存在,只是大多家系从未考虑过踏上此途。因此,背离神秘、选择人世的这个女孩,根本就是离经叛道。
——而资质优异的天性,只能加重这种叛离的罪责。
◇◇
“那之后呢?”Caster眉头紧蹙。
相雅轻轻摇了摇头,晃动着饮料杯。只剩下了些许还未融化的冰块,她垂下眼,用吸管拨弄着。
“古人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这话用来形容我的长辈们也很贴切。”
相雅的脸上浮上了凛冽的笑意,“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延续作为求道者的血脉的继承人,一个能接着钻研神秘的信徒。我不是这样的角色,所以我就没有了存在价值。”
“但是另一方面呢,”冰块在杯中被搅动出咯咯的碰撞声,慢慢融化下去,她凝视着渐渐被稀释得无色的一泊液体。里面映着个缩小的自己,看不清面目,但可以想见不快乐。“虞家的长辈们子嗣艰难很多年了,一时半刻也找不出第二个能继承思想键纹的孩子。我们就在许多年里保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敌对,直到……”
Caster的表情变得锐利起来。“他们原本计划参与圣杯战争?”
“也许吧。但我想,并不是为了什么‘许愿机’之类的东西。我很早就偷听到,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圣杯。或许他们也有什么其他的计划也未可知,比如那个来路不明的……”她深吸口气,“英灵阿基米德。现在我们已能将他的假名和真身交叉印证了。回想起在教堂找到的那些信件,他应是在更早前就被提前召唤的英灵。”
这并不很令人意外。Caster思索着,一丝阴翳笼罩上年轻的脸。“大小姐觉得,他与大小姐的族人更早以前就有关联?”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许多异常。相雅抿唇不语,恍惚地看向凌晨时分仍然人影幢幢的街道。
——一条条扭曲的人影渐渐在她眼里失了颜色,变成条条苍白无色的纤维盘桓成的模样。她捂住口,用力别过头盯住Caster,急促地呼吸起来。
“我……我不想的,Caster。可我们只能相信这种推测,否则这就意味着,世上还有第二个掌握着这种术式的家传,这实在太可怕了!”
她仍然摆脱不了这可怕的幻觉——人类行走的双足似乎时刻都会变成缠绕着的腕足,躯体兴许每个下一刻都会幻化成不可名状的模样,双手也许会不受遏制地去扼住另一个人的喉咙。不安定感缠绕着每一个人。
她不敢想象这可怕的可能性,颤抖着声音向Caster发问。
“Caster,作为英灵的你还会做梦吗?你还会梦见那些施救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目睹死亡的人吗?”
“啊,这是最常见的梦之一了。”
Caster只是平淡地回应。他伸出手,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掌纹。
“大小姐知道在下为何一直不愿被人称为神医吗?”
因为你是个不愿承认自己留下的美名的死傲娇——烂俗的玩笑话被她咽了回去。她摇摇头。
“万物的起源与终结——究竟起于何处,又将终于何处呢?”
这并非已将一身寄托于人理的陶弘景能够目睹的真实。
不,就算并未成为英灵,那亦是自己无法见证的开始与最后。
“在下过去并不曾告知御主,以这青年模样而非通常而言被认定为声名最盛的时期现界的真正原因。云游于蓬莱仙境群山的传说并非捏造,甚至并非传说,于在下而言,只是寻常景致而已。”
他如自己所期许的那样作为人类度过了活着的时光,也如祈望的那样作为人类结束了生命。
——然后,周而复始。
并非无法目睹结束,而是每段结束都只是新生的楔子而已。直到无数岁月之后,连「厌倦」的感情都不愿再寄托于这无可救药的生与死的螺旋之上。
“大小姐,在下并不是什么不图一报的圣人。在下医治病患时也有着私心。譬如,战乱中受了重伤的兵士,在下总是在想,究竟是将他们拖离了阎罗殿,还是将他们朝那个方向推得更近了一些?”
他轻轻按着额角,面露一丝疲惫的苦笑,“然而,不得不承认……在下痴迷于这样的观察。在下总是渴盼看到他们在每一次暂时远离了‘死’之后,会做出的选择,与随之而来的结末。”
相雅纤眉微扬,“你喜欢观察人类的举动?好恶劣的爱好。”
“就当这是在下收的诊疗费吧。所以在下说了,永远成为不了毫无私心的圣人。所以……”他微微一笑,“实话说,在下也很想看到大小姐您以及其他人会行往何方。”
“这就是你的愿望?”相雅扯扯嘴角,“你对圣杯许下的愿望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原因成为英灵吧。”
营业到凌晨的露天咖啡馆已经散了客。不快的记忆带来的眩晕作呕的感觉渐渐退去,Caster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不妨换个地方说话吧,大小姐。在下倒是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去处。”
◇◇
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颤巍巍,双腿也哆哆嗦嗦地打着晃。
雪白的高跟鞋这会儿不在脚上而在手上,被小心地拎着——在不算太凉的夜风里赤着足,小心地顺着透明的、温度适宜的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向着伯拉孟特、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的杰作的制高点。
基督教世界的顶点、中心、永世被顶礼膜拜的屋脊,被踏在脚下的触觉并没有比一个普通的屋顶更加特别。
“还跟得上吗?”似乎很是有闲情逸致,一同以实体行走的Caster微微转过身来,带着笑问她。
“还好,就是不敢低头去看,有点恐高。”相雅喘了口气,苦笑着老实回答。
138米高的大殿穹顶制高点,坐在那上面——真是乱来的主意,一同临时起意时一定是她和Caster都疯了……想到自己没头没脑地采纳了他的提议,她更加有些郁闷。Caster的笑意里一定也带了点看笑话的含义。
但是错过今天的话,就需要再等一年。双子座法厄同的一期一会,仅仅在这个恰好有着晴朗天空的北半球的夜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驱使着有满腹的话不知如何向Caster吐露的她,恰好在此时看见了这条偶然被推送在手机主页上的信息。
“绝佳的去处”。这是Caster的形容,的的确确没有一丝夸大的成分。
所以,唯独是今晚,也必须是今晚。她都还不知道若是再睽违一年,那时两人的去路会在何方呢。郁卒地想着,面前却终于除了十字架以外再无他物。
……好窄小的空间。要怎么坐下呢?迟钝地想着,Caster却已经悠然在十字架的左侧坐下,无形的空气像是被聚拢了实体,托住了Caster的身躯。
慢慢在右侧坐下,感觉着严丝合缝贴住身体、托住了全部重量的无形的座椅,相雅慢慢缓过呼吸,笑了起来:“在基督教史上最雄伟的教堂顶上使用魔术?真有你的风格,Caster。”
虽然有些恐高,一开始几乎令人呼吸不畅,但……举目看向百米以下的地面,圆形的圣伯多禄广场连带着方尖碑一共呈现在眼前。仅仅为了这样的独好风景也算值了。
……只要没有虔诚的代行者来搅局。希望没有。但迄今为止,代行者一直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角色义务:只要没有必要,就绝不在任何事态下现身;即使在她看来,原先的监督者父女已故就是足够“必要”的恶性事件了。
——相雅满心嘀咕地想着,微微撇嘴。
至于大教堂的文物管理人员的抱怨,不被列入考虑范围。这座在十六至十七世纪间才缓缓建成的教堂,要说起来,年龄还不如她身边坐着的这个家伙大呢——这甚至还是忠实地将这建筑的年份有一年算一年计入的情形。文物造假的风气盛行的宗教领域总给她以不靠谱的印象,可不像身边的神医先生一样货真价实。
慢悠悠地向悬浮在面前的丹炉中一味一味地增加着来路可疑的、不知道是药材还是配料的东西,Caster舒了舒袖,不紧不慢地接过御主的话头,“只要这一秒没有代行者冲上来围剿我们,这一秒就还是安全的。”
——这附庸风雅的男人不知何时有变回了宽袍广袖的打扮,莫非仅仅是猜到她这登高的馊主意,先前才改了便装?
相雅托着腮,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时不时从空气中变出些工具,搅动一下丹炉里微沸的液体、或是添进两味作料。这动作像是有奇妙的催眠力量,让她在圣伯多禄大殿顶上微拂过面颊的夜风里竟然有了醺醺然的困意。
关于Caster所说的这一秒之后的下一秒、关于不知潜藏在何处逡巡,如同毒蛇一样会伺机来咬上一口的Assassin、关于神出鬼没的假主教的真实身份,以及所有其他的纷杂念头,她此时此刻都用力赶出了思绪。
她要暂时忘记圣杯战争、令人不齿的族人、无法推卸的罪责,如此林林总总,什么都不想地度过这个夜晚,在这座建筑的顶上。
“Caster……”慵懒的声音,难得温和地唤他。
“随您吩咐,大小姐。”终于加完了最后一样东西,Caster收回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毫无形象地瘫坐到了背后那紧贴着十字架左臂的空气座椅上。
于是十字架上多了两个葛优瘫的人形。相雅笑起来,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懒洋洋地仰面瘫坐着,眼神都有些涣散地望着头顶毫无遮挡的天空。
——如此晴朗的夜空。
没有令浑身感到针扎一般的可怕的、无孔不入的视线窥伺。
没有铺天盖地的残焰灼烧和人们无法遏制的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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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从陌生的世界夺路而来的、Caster一人面对着生灵所化的兽潮的可怕记忆。
分明是虚假的记忆,分明是在自己身处的这个“当下”没有经历过的事件,那段忆质的触感却那样真实,仿佛早已上演过,早已是Caster的真实经历。
她绝对不想再见到一次那段记忆,更遑论在眼前的当下再成为一次现实。
不想见到的,也不只是将自己的全部耗尽到一丝不剩的Caster的最后。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Caster,为何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世界、为相处未久的御主,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
“如果先前看到的那段记忆是真实的……”她对着月亮长出一口气,轻闭双眼,没有去看Caster,唐突地提问,“或者说,如果在这里再发生一次这样的事情……”
“再做一次这道选择题,你还会这样选吗?”
夜风里的周遭静悄悄的,只能听到丹炉中的沸汤滚动的声音。没有详细指出“那段记忆”、“这样的事”是什么,但她知晓,Caster对她介怀的是何事,全部一清二楚。
“会。”良久,她才听到Caster用平稳的语气给出的简短回答。
“好吧,我明白了。真是个不解风情的英灵啊。”
……真是没有办法,但是,她又在期待什么样的回答?
她对此心知肚明,就像他也一样。
轻微的液体流动声传来,她睁开眼,但见一只修长的手递来的汤盅。支起身子接过,相雅莞尔一笑:“Caster,你是哆啦A梦吗?”
“……那是什么?”饶是相处有时,Caster仍然偶尔会因相雅这现代女孩偶然冒出的两个陌生词汇而卡壳。
不知道Saber和Rider是不是也常有这样的心情。
“是个跟你一样,有什么鬼点子时总能掏出趁手工具的蓝胖子,胸前有个四次元口袋……作用就像你的妙妙丹炉一样。”随口编排着,相雅揭开汤盅,轻轻一嗅:“冰糖雪梨?你从哪里买到的材料?”
清馨甜美的香气弥漫开来,她舀起一勺入口。
“亚洲超市,蕾雅小姐告知的路线。”
“以及雅各君或者大叔提供的经费?”她咯咯笑着,“方才我们片刻都没有分开过,你难道早就已经预备好了?”
“只给大小姐准备的汤饮,用其他御主的信用卡多不像话——来源保密,放心吧,没有动用大小姐您来之不易的小金库。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Caster眨了眨眼。
“用了也没关系啦,不过我一早知道你是个擅长募集经费的男人……历史上,你就是这么在茅山生活下来的吧?”
啊,终于迂回到了重点。他有一个擅长交流技巧的御主啊。产生着这种感想,Caster只是又眨了眨眼,没有接口。
“喂,禁止装傻充愣。”相雅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是什么时候开始这女孩开始有了这不太妙的习惯呢,Caster有些发愣地开始反思——这动作就像个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信号,隐隐包含着“当她做出这动作,便要他必须说出实话来”的意思。
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除却依旧讳莫如深的“愿望”,御主已经将一切坦诚相告,譬如她的身世,譬如她的怨恨。
他苦笑着拂了下衣角。“你想要知道什么?”
“记得吧?我们在那个蹩脚的庙里歇脚的那次,”她慢慢啜饮着冰糖雪梨,微笑着睨他一眼,“让你借着时间的借口逃过去了一次的话题。”
当然记得,而且这一次大概寻不到个能再逃过一劫的好由头了。
“Caster……不,陶弘景。这个问题,我只会再问一次。”
“你是否有什么事情,应当告知,却隐瞒于我……”
他早就预料到的质问终于来临。但并非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御主只是轻声叹息着发问。
——怎么可能没有呢,但是又该如何开口呢。陶弘景将双手枕在脑后,犹豫地转过脸,而女孩只是侧着脸,同样看着高悬于万里之上的深邃星夜,“不要着急,想好了再如实招来,你有一整段双子座法厄同的时间来整理语言。”
◇◇
所以说,故事很长。就如你可能想象到的那样。确定要听,对吗?那不算是什么愉快的故事。
……当然,辞官隐居时,还远远不是结束之刻。相雅,你料得不错,大概只是人生走上折返点的更漏翻转过来的时刻;若是要以故事叙述的概念来说,是啊,那甚至还只是故事的起点。
你应当已经知晓,在下彼时身处在现代命名为“南北朝”的时代。政权更迭频繁,更是汉胡交战不休,直至终于划江而治。在下所居的,便是名为齐的国度。
大概是从在下隐居那时起,一切开始急转而下。就像每个故事中走向暮年的帝皇与不太成器的子嗣们一样,在下的故国君主,在那时开始令匠人日夜不休地和泥工造,装点灿烂的佛国景象。
若是仅仅是大兴土木,那倒并非太糟;可悲的是,沉溺礼佛之余,更多恶习还在后头,士人更加耽于交游享乐,权贵互相倾轧攻讧……举目北方,敌国却日益盛起,甚至从平城举兵,攻下洛阳。
在下起初两耳不闻窗外事,最后终于……难以再抑制苦闷,开始寻求……一件物事。
是何物事?
御主,试想一下这般情境——佛道两风日盛,连民间所捐贡的佛衣、佛骨、金像都不足以再满足笃信的帝王和僧人的渴求时,一再有西行求经者带回来自遥远西方的珍奇。
他们给在下带来了名贵的狄提、兜纳、白附子,在下将多、和罗之属也从此纳入了认知之中,连大小姐你因为实用性而眼馋的仙术造物丹炉都是那时开炉炼造时偶然为之……但除了这些,他们带来了更多的东西。来自他们曾在游历时遍及的众多土地,流传至在下耳畔的一个消息。
存有一能者居之、能使九州归一大同的许愿装置。
……在下知晓你要说什么,御主,但那并非圣杯,那来自更古老的传说。在如今确定它存在的这一万能的许愿机之前,它曾经是一个在许多地域的经典中都流传的轶闻。在下那时病急乱投医了,在其后的时间里,不断地追索它的形迹,尝试确证它的存在。
◇◇
“你就是……为了这样的原因,将后半生都扑在了道家的追求之上?”黑发的女孩不知不觉地坐得笔直,难以置信地瞠目看他。
“是,听起来是不是当真可笑?”Caster露出无可奈何的苦笑回望着御主。
自己并非圣贤,没有寻求孔孟之辈的秩序。
自己否定世家,无法继承历代先祖的衣钵。
甚至最后,自己连隐士都没能做成,对传说中的愿望装置,动了每个那时自诩能有余力荡涤世事的士人都有的凡心。
但,这才是奇怪的地方——
他适时地隐藏起来最重要的真相。或许在他终于揭露之前,相雅已经有所察觉:他救治雅各的举止比起善意,更像是某种无法克制的痉挛。他似乎无法抑制这种施救的欲望,且并不总是为了美好的收梢。他还记得,那时相雅曾满腹疑虑地盯着他看了许久。
“那么,最后,你找到了吗?”虞相雅的语气轻飘飘地传来,这次没带任何的感情要素。
他叹了口气。“后来的故事你就都知道了。”
当然没有找到,也不可能找到。
与大小姐一同讥嘲着试比天高的虞氏族人举止时,何尝不是嘲弄着生前的自己的每次尝试……苦涩的余味,隔着一千五百年的时间,仍然清晰地残留在意识中。
哪怕窥见了思想键纹的要义,哪怕通晓再多的仙术道法,他也不可能改变历史的车辙碾过的方向,他的同道已经早已在此前完成了一败涂地的论证——终至粉身碎骨,仍然一无所获。
而对于他的无望的尝试底下埋藏着的欲念,也并非每个君主都迟钝地没有窥见哪怕一点端倪。他最终成了不得不为了保守更大的秘密,而破却小的誓约的破戒之人。
他不得不在一次次阴鸷的试探中,献上延寿的丹药和精锻的刀剑,表达着顺从和臣服。可愿望机的寻求和模拟都不如丹药和刀剑的成功一样唾手可得,他不得不在长此以往的失败中蹉跎着岁月。
而代价比任何成功的迹象都还更快到来。
彼时九州归一是奢望,守护一方水土是奢望,甚至最后连友人师徒的情谊都会被冲击得一干二净。
“师徒……”相雅定定地看着头顶一颗悄然划过的陨星,呼出一口气,“那位年少谢世的徒弟?传说中多次通灵的那一位?”
“正是他。”御主的功课做得很足,但他甚至没有余力去为了这现象玩笑几句。
终至有一日,他窥见了一丝可能性——那是在漫长的毫无进展之后,突然寻到的突破口。
原来如此、本该如此——那时他似乎是在这么想的,原来不需要将“愿望的还原”本身制造出来,而是只需要将魔力的百川之源作为能量来源供给装置,再以某种仪式激活这个过程就可以……
他一瞬间醍醐灌顶,匆匆起身,想要去往弟子子良的室中讨论——彼时他远离茅山,只和子良寻了一处僻静之地寻求启发。
然而匆匆入室,见到的已是年轻弟子的遗蜕。
故事至此终结。
“没有再继续尝试下去?从结论来说,那似乎已很像最后的圣杯的机制了。”
“没有,”他含笑摇头,“已经没有必要了。”
相雅不解地抿唇望着他。汤盏里已经空了,他给她添上一勺,自己也捧起一盏,“相雅,你从自己的父辈的那些事中没有明白?在下想,你其实早已发现了,这种尝试没有意义,因为从最初的意图起……它就已经注定是失败的啊。”
啊,原来……相雅微张着口,瞳孔都猝然缩了起来。
是这样啊、原本就是这个道理——
用魔术作为道路的一开始,它就没有意义……如果并非“人”的选择所开创的,那这个未来还能被称作“人”的未来吗?那又是否还是“人”的历史呢?
仅仅能称作是“万能的许愿机”的历史吧?
所以生前的Caster才那么苦闷、才那么——
同样的,追索着某种无形之仪的虞氏们,渴求的若非长生,又变成了什么……?但那又是否是自己最初就拒绝的因由?
那么于她而言,想寻求的愿望又是什么?
御主那捉摸不定的神情、一会儿青一会儿白的面色也在意料之中。Caster表情平静地转首去看丹炉,一团微弱的光线映射出来,带着似有若无的熟悉气息。快要完成了,他微微一笑。
教堂的钟声如同打更的巡夜人一样守时。似乎是被唤回了理智,御主的神色慢慢重新冷静下来,变得与以往无二。
然后,她脸上慢慢绽开个笑来——和初见时、和后来一样,略带点促狭的味道,但极力掩饰的东西还是被他捕捉到了。凄凉的逞强。
“Caster,我们下去吧?”她夸张地吸了口气,重新从身侧拾起失宠已久的白色高跟鞋,向下望了一眼,作势欲跳,“一百三十八米高……接住我的事就麻烦你了,Caster。”
“等等,在下给你最喜欢的妙妙丹炉关个火……”故意不去看她,Caster装模作样地转过脸去。
“算了,指望不了你这个家伙——还是我自己来吧。”
话音未落,百米高的空中便卷起一道道风涡,十字架顶上只余下了两道残像。
——再下一秒,广场的地面上重新闪现出两道人影。左侧一道人影,滑稽地保持着舒展双臂预备接住什么的姿势;右侧正弯着腰去重新穿上高跟鞋,然后重新站得笔直。带着调侃和挑衅的意味,相雅冲着Caster挑了挑眉。
“真是拿我们大小姐没办法。”Caster好脾气地摇头,嘴角弯了弯,“比先前与尸鬼战斗的那次强些,至少知道了要提前脱下高跟鞋,不愧是在下的御主。”
“那当然,人一生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的,也不会因为一样的动作崴脚两次。”她得意地扬了扬下巴。看着她的神情,Caster恍惚了一瞬,随后才跟上她已经迅速转身离开的步子。
拐过几条街道,她四下张望着,片刻后露出失望神情,拿起手机,点开Uber。
Caster在这片刻时间内,反复地犹豫着。
“什么?”像是福至心灵一样,相雅合上手机便转过头,征询地看着他。
他最后还是伸出手去,语气有些生涩。
“相雅,这是……在下新用丹炉所作的一种丹药。”
既然下定决心了——他的语气重新变得流畅起来。
“打开看看,相雅。以防万一,最好还是贴身收起来,不要丢了。虽然在下还是放心你不会这么莽撞冒失就是了。”
她只是静静打量着他,而他亦不出声,只是沉默地僵持着,无言地表述着自己的立场。像是意识到了这点,相雅深深叹了口气,打开那只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锦盒。
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她像是被过于耀目的光线刺了一记似的,颤着手关上了盒盖,刚刚恢复了些血色的唇瓣都轻轻颤抖着,抬眼看向Caster,表情勉力保持着平静,语气是强装的淡漠。
“太贵重了,Caster。我不能收。”
“御主,”Caster以同样淡漠的口吻反问,手却反过来轻轻捏住相雅纤细的手腕——并非唐突的冒犯,仅仅是有分寸地隔着衣料,一指抵住她的脉搏,如同每个大夫会做的那样。但他的意思却分明了。
脉动快得简直违背常理。即使御主的面色已经看起来好了不少,他也能猜到先前那番严酷的战斗里,她那简直足以冒充宝具的庞大规模的术式,对这副血肉之躯产生了多大的损伤。
“容在下再问您一次——御主,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她浑身战栗着,最后还是轻轻摇头,没有回答。
Caster宽容地笑起来,松开了手。“御主,在下是英灵——所以,在下一定会满足你本人的愿望。收下吧。”
犹豫复犹豫,直到一辆汽车滑行着停至路边,她终于抬起眼,对上Caster温和的眼神,微微颔首,将锦盒收入怀中。
夜空中的双子座法厄同明亮地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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