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亦没有一丝风,夜黑得很纯粹,很彻底。窄巷子里空无一人,连野狗也销声匿迹。偶尔传来夜鸟凄厉的鸣叫,令人毛骨悚然。
此刻,在刀剪街冰冷泥泞的路面上,蠕动着一团黑乎乎的怪物。
远远望去,那似乎是一条超乎寻常的大毛毛虫,而当这条毛毛虫吃力地爬行时,又宛如一座三足大鼎。
倘若凑近,就能听到痛苦的喘息和呻吟,也依稀能分辨出——这是一个人。他气息微弱,命若游丝,左腿不知何故消失不见了。
不久,伴随着马蹄和车轮碾压在泥水里的“扑哧”声,一辆黑色马车缓缓地在“大毛毛虫”身边停下来。
黑暗中,从车上跳下来两个人,如鬼魅般,倘若不是他们比夜色更黑的着装,简直分不清哪里是夜,哪里是人影。这俩人摸黑把横卧在路中央的“大毛毛虫”装进了早就准备好的麻袋,粗鲁地扔进马车。
来者正是方才赶车从这里逃跑的车夫与他的同伙。
“娘的,运气不算坏,这一路折回来,人总算没弄丢,这下能交差了!我就说嘛,这混蛋被我们砸得不轻,肯定跑不远,除非魔鬼把他抓走了!”车夫边赶车边庆幸,总算没白忙活。
他蓦地想起那一男一女的鬼魂,连忙把嘴巴闭上了,惊恐的目光投向伸手不见五指的夜。
“我他妈的……眼睛睁不开啦……得眯一会儿……睡会儿……睡……”车里的胖子未嘟囔完,一歪脑袋睡过去了,手里还紧紧拽着捆绑麻袋的绳索。
清晨,一缕阳光透过缝隙热辣辣地刺进昏暗的地窖里。
老猎人切萨雷从昏死中醒来,发现自己被结结实实地捆绑着,身处一个废弃的地窖里。四周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儿,还夹杂着一股子血腥味。
剧痛使得他下意识地望了望自己的左腿,那里只剩下短短的被血痂与污泥糊满的半截大腿,断面裹缠着的布条也肮脏不堪,殷红的鲜血还在向外渗。
他猛然记起昨天那档子事,想起自己昨晚杀了人,额头顿时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昨天,对埃拉城人来说,是个全城轰动的大喜的日子,但对老猎人切萨雷来说,却是噩运的开端,罪魁祸首是一堵该死的墙。
也不知埃拉城的人昨天都犯了什么魔怔,为了围观公爵的私生子的婚礼,疯狂的人们竟然挤塌了玛利亚大教堂附近的一堵墙。
毫无预兆,老猎人切萨雷被意外倒塌的墙压断了左腿,血流不止。他还算幸运,在这场闹剧中最不幸的倒霉蛋儿——老猎人的搭档莫卡当场被砸得脑浆迸裂,一命呜呼。
昏迷的老猎人切萨雷被抬进教堂附近的老外科医生马泽奥家。不巧的是,当时有个小偷正好在马泽奥家里偷东西。
当小偷发现有人进来,听见他们嘈杂的议论时,连忙从藏身的布帘子后面冒充老外科医生说,他正在给一位病人做外科手术,让大家把受伤的病人留下,赶紧离开,不要打扰他。
大伙儿忙着观看公爵儿子的婚礼,于是便争先恐后地跑了,把这个还在流血的人留给了心怀鬼胎的小偷。
幸而小偷还没丧尽天良,他欢天喜地准备满载而归时,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老猎人,竟动了恻隐之心。
小偷扯下布帘撕成布条,帮助昏死过去的切萨雷捆绑住流血的大腿,然后扬长而去。老猎人切萨雷在漫长的等待中清醒了几次,又一次次陷入昏迷。
等老医生马泽奥终于回到家时,已是夜幕降临。他不仅发现了地上躺着的病人,更发现了自己的家被洗劫一空。
心情沮丧的老医生马泽奥还是决心先救治伤病者。他的善心差点要了老猎人切萨雷的命,更是葬送了他自己。
要知道,在这个医学落后的年代,有时候看病等于付钱找人杀掉自己,无论国王与平民,风险是等同的。
根据一份医学记载,一位低热头疼乏力的女性被诊断为脑袋里藏有恶魔,她被用剃头刀剖开脑子并撒上盐巴;
一位腿部患脓肿的骑士被医生用斧头砍掉伤腿,不幸骨髓冒了出来,该骑士当场毙命;
遇到胎儿胎位不正难以生产,铁质的钩子会把胎儿从子宫里硬勾出来,在撕裂、大出血、感染等摧残下,母亲还能不能活着就很难说了;
如果有人患了痔疮,医生用快刀割掉痔疮后,烧红的烙铁便毫不留情地给流血不止的肛门盖个戳……
诸如此类,无一不是拿生命做赌注。
于是,当老医生马泽奥仔细观察了切萨雷的腿伤后,一把锯木头用的锋利的大锯子闪亮登场了。
老医生马泽奥将还在昏迷的切萨雷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然后用布条勒紧了他左腿的大腿根,就不急不缓地锯起切萨雷的大腿,那泰然自若的神气,活像木匠锯一截树桩。
不料,锯子才拉扯了一下切萨雷就醒了,他发出野狼般的嚎叫,疼得眼珠子爆出血泪来,拼命地挣扎着。
当然,马泽奥医生也不是吃素的,他料定患者肯定会挣扎,所以捆绑时特别费了功夫,切萨雷被死死地绑在桌脚上,根本无法摆脱。
“哦,我是马泽奥医生,没事儿,放心吧!我可是个有经验的老外科医生,这活计干了一辈子了,你想活命就别乱动。
“告诉你吧,你这条腿废啦!留着它是个祸害,会要了你的老命!别乱动,别乱动,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老医生马泽奥见惯了这种场面,他一边不慌不忙地锯着切萨雷的腿,一边不紧不慢地给可怜的患者解释,像哄小孩儿。
老猎人切萨雷听医生这么解释,只好咬紧牙关任由医生摆布,他这会儿只想活着,什么也顾不得了。
随着锯子不断深入,鲜血像喷泉般猛射出来,马泽奥医生不得不擦了擦被血弄模糊的眼睛,赶紧又把切萨雷的大腿根儿再次勒紧,才又继续干活儿。
老猎人切萨雷再坚强也扛不住这么折腾,他嗷嗷大叫,又一次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等老猎人切萨雷迷迷糊糊睁开双眼时,映入眼帘的一幕令他魂飞魄散,头脑瞬间异常清醒:
只见老外科医生马泽奥哆哆嗦嗦地把一截还在淌血的断腿举到眼前。
这半截断腿热乎乎的,被厚硬的褐色毫毛覆盖着,脚部粗钝,爪子锋利如钩,显然是野兽的腿!
地板上躺着半截子人的腿部皮囊,惨白中缀着几点血红,宛若一条绣花长筒袜。
“这,我,这是……”老医生马泽奥吓傻了,“你该不是撒旦变成的吧?这哪里是人腿,分明是魔鬼的腿!你……你是魔鬼……魔鬼!
老医生马泽奥想逃,但浑身瘫软。锯这条腿已经耗尽了他的气力,再这么一惊吓,他完全动弹不得了,如同一滩烂泥。
“把耳朵凑过来,我悄悄告诉你,你救了我的命,我保证不会伤害你!我以上帝的眼睛发誓,绝对不会伤害你,尊敬的医生。”老猎人切萨雷用极度虚弱的声音说道,从他眼里投射出诚恳的可怜巴巴的微光。
“不伤害我?我才不信你的鬼话!谁相信魔鬼的承诺,谁就是傻子!你这个花言巧语的撒旦,我要把你送给最严苛的宗教审判官,安德里安先生最会对付魔鬼啦,没准儿他会把你送回地狱!那里才是你该呆的好地方!”
老医生马泽奥扔掉那半截断腿,慢慢挪动他不听使唤的双脚。
“你瞧,我快要死了,没本事伤你,临终之前,我,我要把真相告诉你,难道你就不好奇,好奇这是怎么回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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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猎人切萨雷奄奄一息,他断断续续地说,还不时翻着白眼,看样子真是快要死了。
“那,好吧,你这个魔鬼,我量你也不能把我怎样!”老医生马泽奥说着,把脑袋凑近老猎人切萨雷。
老猎人切萨雷突然以闪电般的速度逼近老医生马泽奥,锋利的狼牙疯狂地咬断了医生的脖颈。
他瞧都不瞧倒在血泊里的老医生,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板上的锯子,双手在背后拼命地磨着,心里盘算着如何把锯子弄到手里。
不得不承认,老医生马泽奥捆绑的技术太高超了,挣脱这条绳索花去了老猎人切萨雷整整三个小时,在这三个小时里,他几乎快崩溃了。
等气息奄奄的切萨雷终于从老医生家里逃出来时,已经是午夜时分了。街上空荡荡的,埃拉城的人们早已沉浸在梦乡里。
老猎人切萨雷艰难地顺着冰凉的路向前爬,他必须躲进自己的家里才能活命。然而他毕竟伤势太重,这一路上不知昏迷过多少次,醒来后又咬紧牙关继续向前爬。
他其实也没爬多远,就在刀剪街的泥窝里又昏死过去。后来,他在迷迷糊糊中被马车夫与同伙当作罗马人斯特凡诺装进麻袋,醒来后就在这个地窖里了。
此时,地窖的盖子突然被挪开了,一大片白花花的阳光刹那间涌进阴冷的地窖里,老猎人切萨雷不由得心里一紧,他不知自己会落在何人手里。
看清来者的面貌时,切萨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那不是阿戈兰特的管家德蒙吗?他那死鱼般的眼睛以及那绝无仅有的肿眼泡太显眼了。
跟在管家德蒙后面的另一个男人神神秘秘地裹着一件黑色长袍,脸藏在斗篷里,看不清样貌。
当这两位来者猛然看到老猎人切萨雷的脸,不由得都愣住了。他们俩面面相觑,谁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神秘的黑袍人不耐烦地扯掉兜帽,恶狠狠地瞪着老猎人切萨雷,仿佛看着一个怪物。老猎人切萨雷也看清了对方的脸,这个装神弄鬼的家伙竟然是阿戈兰特老爷。
“怎么搞的?不是说抓住了偷走皮耶罗人皮的罗马人吗?怎么是这个老东西?”阿戈兰特又惊又疑,愤愤地质问管家德蒙。
管家也一脸懵。
“老东西,你怎么会在这里?老老实实交代,别跟我玩儿花招,否则你会死得很惨!”阿戈兰特没好气地质问老猎人切萨雷。
“大人,你派我去抓那个罗马人,我被教堂附近的一堵墙砸断了腿,我的老搭档莫卡也被砸死了。”老猎人切萨雷老老实实地说。
“别提那个罗马人!”阿戈兰特恼怒地说,“昨天就让你把他给我抓回来,你却一整天没音讯!
“我不得不冒风险,派人在公爵眼皮子底下动手抓人,人是抓住了,到头来却莫名其妙地被你这个老混蛋掉包了!你还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早该废了你!”
阿戈兰特蹲下身子,猛然撕掉老猎人切萨雷伤腿上脏兮兮的布带。原本凝结的伤口顿时被揭开,血流不止,疼得老猎人切萨雷眼冒金星,干裂的嘴唇也被他自己咬破了。
“这伤口可不像压断的。”狡猾的阿戈兰特盯着老猎人切萨雷的伤口,血正不断地从断面处往外冒。
“我自己干的!”老猎人切萨雷连忙说,“那帮没心没肺的人全跑了,把我留在倒塌的墙底下,腿被压在断墙下,没办法抽身,如果任由它流血,我必死无疑,所以我不得不像切香肠一样切掉了它,然后自己包扎好伤口。
“毕竟切断自己的腿可不容易,我昏过去了。醒来后天就黑了,只好一步步往回爬,也不知怎么的,早晨醒来就到这里了。”
“是个狠角色,不过你已经报废了,留着,也没什么大用处。”阿戈兰特思索着说。
“不,不,大人,我只需要一根拐棍就能行走如风,不信你等着瞧好啦,我会比以前更好使唤!”老猎人切萨雷急切地恳求说。
“把他留在这里可不行,”阿戈兰特对一旁的管家德蒙说,赶紧弄出去!”
管家德蒙没有动,他望着主人的脸,想进一步搞清楚怎么个弄法,是弄死?还是仅仅弄出去?
“把他送回去吧!”阿戈兰特厌恶地避开老猎人切萨雷的伤腿,忙不迭地从阴暗潮湿的地窖里逃走了。
老猎人切萨雷深深地松了一口气,他比谁都明白,阿戈兰特比老医生马泽奥的锯子可怕得多。
锯子锯掉的只是腿,阿戈兰特要的可是命。
皮革场街的十字路口常年架着一口烧得红彤彤的大锅,锅里总是翻滚着沸腾的开水。这儿常上演烹煮活人的大戏,被扔进开水锅里的几乎都是制造假币者。
这条街两边密密麻麻地挤满了陈旧不堪的民居,过度拥挤使许多屋子已经扭曲变形,它们争先恐后地向空中挣扎,仿佛想脱身而去,好让自己喘口气。
放眼望去,屋顶也罢,墙壁也好,全都灰头土脸的,透过圆拱窗户还能看到同样灰头土脸的居民。
老猎人切萨雷的家就混在这堆旧房子中。身受重伤的老猎人被扔在家里,自生自灭。
昏暗狭小的屋里摆着一张破旧的餐桌,桌上乱七八糟堆着些碎骨头,苍蝇绕着乱飞,一个散架了的木箱子与餐桌相依相伴,看得出它被充当了椅子。
屋里冷冰冰的,没有炉子,没有床,地上铺着凌乱肮脏的稻草,一口水缸老老实实地蹲在屋角。
屋里的活物除了稻草上命悬一线的人,就剩一群循着血腥味而来的苍蝇,它们兴奋地围着半截血糊糊的断腿飞舞,没完没了地在奄奄一息的人耳边“嗡嗡嗡”,“嗡嗡嗡”,提醒他还活着。
老猎人切萨雷就这样迷迷糊糊躺着。他梦见有个小女孩冲他微笑,笑着笑着,她的眼白就翻出来,手里的银币散落在石板路上……
他吓醒了,觉得口渴,就自己弄点凉水喝,餐桌上的碎骨头被他拿来充饥。独自躺在屋子里,忍受着伤痛的折磨,种种可怕的念头不断涌上猎人切萨雷的心头。
他想起老医生马泽奥举着半截狼腿时恐惧的眼神。
他似乎看见自己已经被剥掉人皮,以恶狼的形象被吊死在埃拉广场的尖顶塔上,脚下是愤怒的人群。
这场景太熟悉了!皮耶罗最后不就被悬挂在尖顶塔上的吗?
想到年轻的皮耶罗,老猎人切萨雷不由得惶惶不安,如果不是他残忍地脱掉皮耶罗的那张人皮,也许皮耶罗还能苟延残喘地活下去,也许此时此刻还有人照顾自己。
切萨雷不由得把所有怨恨记在夏绿凝身上,如果不是那女人多管闲事,皮耶罗也不至于瞎了一只眼,更不会死无葬身之地;
倘若皮耶罗没死,自己也不会去跟踪偷人皮的罗马人斯特凡诺,更不会倒霉地被锯断一条腿。
凡此种种,都令老猎人切萨雷心中充满了仇恨,他咬牙切齿地发誓,如果自己能撑过去,第一件事就是杀掉那个女人,为皮耶罗和自己报仇雪恨。
但他还能不能活着,恐怕只有魔鬼才知道。
一个无所事事的人,在一间空荡荡的屋子里,仅剩的只是真真切切的疼痛和天马行空的思想,他的思想用一个字来概括,就是恨。
他恨夏绿凝,恨和夏绿凝一样的人,恨这座城市,唯独不恨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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