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1.54今非昔比
金陵知府衙门。
“薛家的人走了?”一身居家便服的金陵知府淡淡问道。
“已经走了。”刚刚进门的师爷赶紧答话,“东翁,为何如此?”
“你觉得如何?”知府端起茶杯,轻轻吹走漂浮的茶叶。
“薛家再怎么样,也是上了‘护官符’的金陵大家,大人作为金陵父母,怕是有不少事情需要他们。”师爷不解的说道,“薛蟠打死人的案子,连冯家都没怎么说话,照理说已经可以结了,更何况还有王家那位的招呼.....”
“你呀,亏你还跟了我这么多年!”知府抿一口茶水又放下,从怀中取出一封开口的信件递过去,“王子腾何曾招呼过什么?”
“这——”师爷一目十行扫完,脸上只剩下难以置信,“他竟然一句都没提?”
“通篇只说同为金陵桑梓,一向有失亲近,别说是薛蟠的打死人案子,连薛家都只在最后提了一句。”知府满脸讽刺,“‘金陵当地尚有舍妹长居,唯恐孤儿寡母欠缺教训,还望有所怜悯’,且不说案子如何,他可是薛家的舅老爷呢!”
“就是避嫌,这样做的是不是太过了?”师爷很不解。
“这信但凡是贾家送来,本官好歹也能给那些地头蛇一个说法。”知府冷哼一声,将信件连同信封一起扔进炭火,“且不说王家已经败落多年,直到这一代才靠着贾家出来个王子腾,就算本府愿意给他这个面子,金陵有多少人会给?”
“大人,王子腾再怎么说,也是京营节度使。”师爷好心提醒。
“可他没有加衔。”知府表情冷淡。
“当真如此?”师爷难以置信,“学生糊涂!”
大乾王朝的官制多承前明,但调整不小,总体上却更加简单。
明初在官员设立时,定级明显偏高,后来虽说多有改动,但总体依然是“往高了定”,以至于很多时候难以封赏,遍地三品、二品甚至一品的大员,武将方面尤其明显,特别是京城陷落、皇室南迁之后,为了拉拢人心,各种名号更是“派发”一般。
以至于百姓用顺口溜讽刺:
知房贱如狗,都督满街走;
相公(阁老)只爱财,皇帝但吃酒。
大乾王朝建立伊始,就定下了“位低权重”的总体官制,另有“正职正品”的惯例,因此在官员的品级上明显偏低,作为对这一制度的补充,太宗皇帝后期采用了“加衔”策略,以此来解决人员待遇和升迁的难题。
文官一般在本职上面加一个高半级的头衔,很多时候是“定例”,只要担任职务就自动获得加衔,比如,六部尚书定级时只有正三品,但都有“大学士”加衔,从二品,再往上都是用于表达态度的空衔,如太子太傅(正二品)、三公(从一品)甚至太师(正一品)等。
这类加衔大多采用汉唐时期的古称,同样属于太宗皇帝“乾汉一体”的宣传策略,例如林如海的“兰台寺大夫”,与督察院副都御史(一般为从三品)平级,却无实权。
他的实际官位是“巡盐御史”,定级夸张的低到正五品,却有权插手整个江南盐务方面事务,实际为江南盐务最高长官,也是朝廷财税最主要来源之一,历来只有当朝皇帝的亲信方可担任。
还有一個特殊情况,“差遣”,也就是临时委派一名高官,到某地专门负责某项大事,典型的就是赈灾,一般至少会派出一名侍郎前往,算“钦差”、有王命旗牌,任命的“总领XX事务大臣”就是常说的“差遣”,因事而设,事毕撤销,奖惩另论。
武将差不多,但细节不同,一般是加一个同级的文官官位,方便处理一些非军事类公务,例如,一省最高军事长官为提督,惯例加挂“户部尚书”衔,因为和平时期的粮饷有一部分是地方来提供,战时更夸张,很多时候所有事情都能管。
京营节度使的官方正式称呼为“提督京畿各军总兵官”,同样属于正三品提督的范畴,依例应当加挂“尚书”衔,具体名称上有所区别,但多数是“兵部尚书”,这意味着授予其人事管理权,使其成为事实上的京畿各军一把手。
王子腾没有,他只是“京营节度使”,未获得“尚书”加衔。
所以,各大总兵对他阳奉阴违,除了因为出身之外,这也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管不着,老子升迁也好、立功也罢,你都没有任何权利,鸟你干嘛?军务?和平时期哪来这么多军务?真到了打仗的时候,京营多数时候拆分外派,鬼知道你算哪根葱!
这其实暴露出王家的“荣宠”不足,没能让两位皇帝同时点头,也让王子腾的地位非常尴尬。
他是公认的安泰帝亲信,要不然干不到现在的官位;他属于贾家的圈子、八公外围,理论上应该中立为主、适当偏向太上皇;他需要尚书加衔来稳定位置,当初他的节度使官位算是皇家与武勋的妥协,现在他的尚书加衔需要两个皇帝点头。
但他是安泰帝亲信,太上皇不可能点头,直接“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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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明白了?”知府喝完茶,师爷赶紧倒上,“他王子腾就算想要给本官带话,又能带什么?正所谓‘文武殊途’,他这封信虽说并无实际内容,反而让本官高看一眼,至少是个知进退的;要是他真的亮明态度让本官做什么,反而不好收场。”
“区区武夫,有何资格支使朝廷一方父母!”师爷满脸不屑。
“他的亲笔信,本官还是要给面子的。”知府没说什么难听的话语,“那个薛蟠,你不是已经让人安排好了吗?现在薛家还在到处使银子走动,显然是未得要领,如此表现当真今非昔比,若是薛老先生还在,哪个不长眼的敢玩这种手段?”
“怕是活腻了才做。”师爷轻轻一叹,“东翁,学生虽说也未见过这位老先生,却不止一次听到过他当年的风采,又有‘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传承,谁能想到区区十余年,堂堂金陵四家之一的薛氏,竟能败落到今日地步?
不瞒东翁,那些个本地大族也曾接触过学生,只要求在必要时不说话即可,可是学生早就听说,薛家已经开始变卖金陵区域之外的江南产业,就连城中和附近也都在转交给薛家二房,显是已经在退让,这些个不知死的商贾之辈,竟是连区区数月都不愿等。”
“商人重利、无商不奸本就是先贤古训,如今看来竟是半分不错。”金陵知府不屑的摇摇头,“罢了,薛家之事依此办理吧,横竖还有半年多点儿,本官就要致仕离任,剩下的事情让下一位头疼吧。”
“这——”师爷表情愕然,“东翁去岁刚过半百,何以奢谈致仕?”
“恩师去后,我在朝中再无根基,不退还等着别人赶吗?”知府显然不甘心,但也知道没办法,“朝中如今——哎!”
师爷长揖而立,不再多说。
“好了,不要作此小女儿态,本官宦游多年,若能当真全身而退,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知府含笑摆摆手,“正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你看薛家,今日如何?又或是贾史王三家呢?还有他们的亲族,扬州我那位同年,你也不知吗?”
“林大人当初探花及第、迎娶公门嫡女,何等风光?想不到如今也会如此难于进退。”师爷轻轻一叹,“朝廷今日,当真寒了我等忠臣孝子之心;前些日子学生还曾有幸得见李祭酒,可惜他海内大儒、桃李天下,竟也只能垂钓为乐。”
“更何况,他们各家之间也是互相帮扶的。”知府目光深邃的看向扬州方向,“如今竟都落得如此,本官又岂敢再有妄想?”
师爷表情猛变,讷讷不敢再言。
扬州,巡盐御史衙门,后宅。
一个孤寂的身影端坐在书桌前,依然在书写着什么,有些过于瘦削的长脸还能看出年轻时意气风发,现在只剩下疲惫,目光却仍然锐利;书房门响,两道人影慢慢进入,却是一个丫鬟扶着另一个脸色苍白的美妇人。
“玉儿睡下了?”男子赶紧起身,接下美妇人的同时,摆手示意丫鬟出去。
“我让雪雁陪着,刚刚睡熟了。”美妇人勉强露出笑容,“老爷,何事如此着急,竟让你连过年都不得休息?”
“请罪的折子,必须在‘开印’朝会前送去。”男子表情苦涩。
“老爷勤勉多年,就是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吧?怎么每年此时都要请罪?”美妇人非常不满。
“夫人,慎言!”男子苦笑着劝住妻子,“年初朝廷定下的税额是不低于三百五十万两,可我完成的总数,竟是只能勉强达到三百万两,多年来难有寸进,朝堂对此颇有不满,幸而陛下仁慈,未予加罪,但我岂能不识抬举?”
“三百万的银子还嫌少?”美妇人更加生气,“老爷,妾身虽说不通政务,可也记得当初刚到扬州,那年的税额是多少?区区两百万不到吧?老爷不过数年就提高一半,竟然还需要年年请罪,岂不是寒了臣子之心?”
“......”这一次男子也未反驳,只是表情复杂的看向东厢方向,“夫人,上次我说的事情,你给京中传信了吗?岳母大人如何回复的?”
“自然是欣然应允。”美妇人点点头,“只是,玉儿若是一人前往,谁来照顾她?林家在京中的老宅多年未用,家奴也多数都被遣散,无论如何也难说合适。”
“这一点我考虑过,想来想去只能豁出老脸,劳烦几家老亲照应。”男子早有考虑,“至于路上之事,我让府中西席雨村先生跟随,自去岁开始,朝中就有起复旧员的风声,传播至今未有中断,想来不是假的。”
“老爷准备举荐?”美妇人明显一愣,“你不是说他不可......”
“此一时、彼一时。”男子面露无奈,“如今我手中近乎无人可用,只能让他顶上;到时给存周兄书信一封,请他代为引荐给王家。”
“如此——也可!”美妇人这才点头,“想来他定会尽心!”
“夜了,安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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