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宁三年三月,仲春,京郊,鲈庄外小树林。
刚下过雨,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两个少年一站一跪,听着吆喝,把纸扎的物件一样样投入火堆。
这里是李家的坟茔地,今天是家里大人李三郎的五七。
仪式走完,所有东西烧了干净,站着的少年突然指着右边空地道:“将来我该埋在这吧?”
话音刚落,他的后脑就挨了一下,“不许胡说。”
李四郎理直气壮,“后面是阿爹叔伯的老一辈,前面是我这辈,三哥在这边,我自然就该在这边。”
李老夫人恼火他轻言生死,指着左侧略荒芜的区域,“你过到那边去了。”
李四郎的小脸垮了,偷瞄了眼围观的群众,见没人看他,便拖着腔调阴阳怪气道:“婶婶说得是呢。”
老夫人不理他,将跪着的少年扶起,细语慈祥说:“盈哥儿,事好了,咱回家吧,回去的路上莫要回头。”
孝子李盈点头,当先走上回去的路。
说是五七,来帮忙的人却真不少。
李家是庄里大户,有事用人从不吝啬,今日没有重活,大伙只需走几步再陪着站一会就能混上顿有菜有肉的吃食,这么划算的买卖,没有不来的道理。
李家院子不大,装不下所有人,席面放在了院外,桌子仅有两张,坐着乡间长者,其他人只能席地而坐。
普通乡人只有一个大菜,油渣菘菜,盛上一碗再拿两个粗面饼子就可以开吃了。
桌上的菜肴丰盛些,不仅菘菜里全是肉块,另外还有一盆酱肉,两坛米酒,李盈陪客。
也只他能作陪,客人都是男人,女眷不好上桌,至于说李四郎,一下山就被老夫人撵去上学了。
“小郎君的身体越来越好了,不枉三爷一片辛苦。”吃人嘴短,乡人言语中尽是对李家的奉承,“听闻小郎君已有大名,咱得好好记下,现在称呼盈哥儿,将来是要称呼盈大爷的。”
为免阎王记一笔,乡间小孩一般没有名字。
李盈的名字是一个道士取的。
一年前,李家唯一的孙子得了不知名重病,即是唯一,便绝无弃疗道理,李家求医问药,全力救治,病却始终不得好,反而越来越重。
乡人都认为这孩子没了,再救也是纯费钱,甚至有人上门劝说李家弃疗,要李三郎夫妇抓紧再生男孩。
话不开眼,但李家听进去了,便一边寻医问药,一边抓紧造人,结果两开花,在李三娘有孕三个月后,一個云游道士路过鲈庄,对病重的孩子望闻问切当场确诊,开了方子。
除了药方,道士还给孩子判了命,言语他命里贵重,如今有病是身体担不住云云,若要治病,还需中和命数,便收了一大笔钱,取了个名字“李盈”,用来辅助治疗。
在乡人看来,这道士真厉害,改了名字吃了药,孩子立刻就见好了。
只李盈自己知道,道士纯搞诈骗,孩子吃了药,当即就没了,若非自己降临穿越,“李盈”已经记上生死簿准备下一世了。
降临当天,李三郎死于风寒引发的肺炎,年三十二。
穿越者的第一件事是给素不相识的亲爹哭丧,难顶归难顶,但有好处。
葬礼上,李盈多看少说,一场白事下来,庄上的人人事事便都跟原身记忆对上了,此时面对众人,不说对答如流,至少不会疯言疯语。
“主人家。”正吃着席,田埂边来了几个人,当先者年龄不过二十,手里拿着扇,腰间挂着玉,一派富贵公子模样,“我们路过宝地,敢问贵庄何处有井泉,让我们讨口水喝。”
李家并不靠近大路,正常情况绝不会有外人路过自家,李盈奇怪,便问:“客人从哪来?”
“城里来的,本去明向寺拜访淡言大师,怎料大师不在,水囊又坏了。”年轻人指了指随从的大水囊,又指了指身后的马,“人少喝口水没什么,马不行,我这马娇贵,河水喝不得,一喝就拉稀,需得上好井泉水才能入口,这才贸然进庄。”
河水确实喝不得。
鲈庄位于神京下游,城里的人在河边屠杀牲口、倒屎倒尿,有的时候还能看到不明浮尸,河水质量堪比恒河,闻着都有味道,更不要说喝了。
李盈认了他的说法,应道:“我家没井,水是从山上的泉里挑来的,我先打来,你看看合不合心意。”
说完回院子,从水缸里舀出了一桶,送了过去。
年轻人道谢,然后一个随从接了桶,尝了尝,砸砸味,又舀出一瓢,摸出包药粉溶了进去,静置观察。
李盈看得发愣,莫不是在测水的酸碱?古人竟这般讲究?
“府上今日有事?”年轻人看到了大锅菜,随口一问。
“亡父五七。”
“啊!”年轻人惊呼,立刻寻定乾位,双臂抬平,躬身行礼。
红白事里规矩多,尤其白事,李盈不懂,生怕失礼,便转头看向桌边正座上的中年人,无声询问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此人是鲈庄乡约,收到求救信号立刻做出回应,指了指旁边的座位。
李盈懂了,对年轻人发出邀请:“客若不嫌乡间饭食鄙陋,可来用上一些。”
“叨扰了。”
年轻人欣然入席,大大方方吃了一块肉,喝了一口酒,然后自我介绍道:“不才姓冯,双名紫英,兖州仙源县人,现居神京,不知主家高姓?”
李盈一怔。
这些天,他通过记忆碎片和家人的只言片语,知道所处朝代名为“周”,并且曾祖父参与了王朝的定鼎之战,即立国已有三四代人,五六十年。
五六十年的周朝,又有皇帝尊号,便不是历史上最长寿的那个朝代,他本以为这是一个不知根底的架空王朝,现突然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泛起了嘀咕。
是红楼吗?
“我姓李,李盈,祖籍苏州吴县。”
互交姓名,冯紫英开始盘根底。
京郊的村庄,任何一个都不能小视,尤其落下院子的大户,保不准就和京中达官显贵有弯弯绕绕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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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文教兴盛,在朝官员不少都是苏州籍,冯紫英不考虑外姓,只从李姓入手,寻思片刻,想到了一个人。
前国子监祭酒李守中。
这并不是个容易想到的人,李守中任国子监祭酒的时间不长,去官也好几年了,他走后,朝堂上又经历了数轮洗牌,官员来来去去,变化极大,冯紫英所以能想到这个名字,纯是因为参加过荣府长孙贾珠的婚礼。
贾珠发妻是李守中的长女,二人成婚没多久,李守中就去官了,而现在,贾珠都已经过世近三年了。
盘出可能来历,冯紫英当即确认:“苏州李氏,主人家难道是李大宗师的族人?”
李盈根本不知道李大宗师是谁,他甚至都不知道大宗师指什么官,好在桌上有人知道,乡约当即点头,“正是,呵呵,按照辈分,李族长是盈哥儿的伯父,也是我的舅兄。”
李盈从未听家人提过自家跟乡约有亲戚,想来这关系都是攀附权贵硬靠的,但既冯紫英已询问门第,他也不在顾忌,问道:“不知神武将军冯公……”
冯紫英肃容正色回答:“正是家中大人。”
果然是红楼,李盈有种到家的安全感,心底一阵轻松,再看冯紫英不觉亲热。
二人当即序齿论龄,冯紫英十九,李盈十四,接着便是“贤弟”“世兄”称呼起来。
得知老夫人和李三娘在家,冯紫英便提出拜访,李盈不想节外生枝,不愿让他们见面,委婉拒绝说:“好,世兄稍等,我先去看看,祖母早起上山过于疲累,刚才说要休息片刻……。”
冯紫英果然收了念头,拉李盈坐下,“既然休息,自是不好打扰,改日再拜便是,今日只你我兄弟说话。”
李盈微笑点头。
二人本不认识,生活中唯一能算交集的地方只有贾珠和李纨,冯紫英也就从这开聊,李盈这才知道大宗师指谁,也知道了豪门守寡的李纨是自家姐姐。。
就在他如饥似渴地补充社会的环境背景时,一个小孩风风火火跑了过来,边跑边大叫道:“孙家哥俩,你们老婆跑了。”
李盈下意识看向靠树坐着的孙家哥俩,不光是他,所有乡人都看了过去。
几十道目光下,哥俩紫红的脸肉眼可见得变为了酱黑,孙老大大骂一声“贱人”,把手里的碗狠狠摔在地上,在小孩的指示下狂奔去了一个方向,孙老二紧随其后。
哥俩人走了,话题却留下了。
乡人炸开锅一样议论纷纷,有人见李盈面带疑问,想着他卧病一年,消息闭塞,便解释说:“说来盈哥儿该不知道,孙家哥俩的媳妇不是咱们庄上的人,是去年年初在路边捡的,不知从哪里逃难而来,当时都要冻死了,不想灌了两口米汤却挺了过来,便宜了哥俩。”
李盈懂了,这是“老许,你要老婆不要”的古代版。
这种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还有的事,发生在此时再正常不过,至于说女人不情愿,生了孩子就好了。
所有人都这么认为,并把它当成一种仁慈,包括冯紫英。
“遇到了贵人,是她的造化。”冯紫英先是对孙家哥俩表示了肯定,接着又提出疑问:“是同时嫁给了哥俩?既都嫁了,为何还要跑?孙家待她不好?”
“人家家里的事情,咱怎么知道。不过孙家哥俩都挺老实,不好酒不赌博,都肯干活,人也热情,大伙儿有事都会帮忙,就是家里有人吃药,始终费钱,才娶不起媳妇。”
对孙家兄弟的赞美,反过来就是对女人的轻视,“那女人疯疯癫癫的,往日咱都以为被冻坏了脑子,还可惜她呢,谁知道人家是装的,两个多月前,女人验出怀了孩子,孙大娘就带她去了集上,想找郎中给摸摸脉,结果人家看见了一个俊俏哥儿,当时就忍不住往人家身边跑,好不容易摁住了拖回来,心却野了,见天想跑,锁都锁不住,孙家哥俩念她大肚子,不敢用力打,就天天折腾。”
“嘿嘿,孙家哥俩黑傻大个,女人看过了俊俏哥儿,怎还会看得上他俩。”
“所以说这女人还是痴傻的,不知哥俩两个人的好处。”
“说不得是哥俩不行呢……”
饭早就吃完了,乡人不走是贪恋桌上的酒,酒已喝净,此事像是结束的信号,大伙一边调笑孙家哥俩,一边起身离开。
冯紫英入席本就是恰逢其会,见状也趁势告辞:“今日认识贤弟,本该畅聊,无奈身上有事,不得不先走。”
李盈没有留他的道理,“好说,世兄没事来玩。”
冯紫英点点头,告了罪,带着随从快步离开。
送走了众人,李盈的心情相当不错,红楼时代,说好不好,说坏不坏。
这份好心情仅仅持续了一刻钟,就在他准备去后院看望卧床养胎的母亲时,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妇发疯一样奔了过来,见到他隔着老远就是一记滑跪,嘴里大声哭号:“额滴孙儿啊!”
啥玩意?
李盈吓了一跳,赶忙后退进了院子。
跪到院门口后,老妇人开始磕头,一边磕一边不清不楚地嚷嚷着“孙儿”。
此场景过于诡异,李盈不敢大意,一边挥手示意家中长仆胡大郎去找老夫人,一边试探询问:“这位大娘,有话起来好好说。”
老妇人闻言嚎得更大声了,表情又是痛苦又是害怕,嘴里虽不住地说话,但含糊不清,李盈只能听懂一个“孙儿”。
看热闹的乡人紧随而至,李盈在人群中巡回一圈,抓到一个有资格上桌吃饭的老头:“陈叔爷,您来的正是时候,这大娘是怎么回事啊。”
陈老头叹了口气,“老孙家的媳妇跑了。”
孙家媳妇?
李盈恍然,这么说这位老妇就是孙家哥俩的老娘了,老太太身体不好,平时不出门,原身都没见过几次,难怪没有印象。
“跑了,没抓住?她不是大着肚子呢么?”
陈老头面露尴尬,欲言又止,磨蹭了一会才道:“是刚才讨水那后生把人抢走的。”
孙老太太嚎声再上一个八度,“孙儿啊!”
李盈呆若木鸡,冯紫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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