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散尽,天光渐暗。
半敞开的柴门处转出个小小的身影,香奴进来便嚷道:“道士,那苍鹰收了腊肉,都给孵蛋的雌鹰吃了,我看着它自己又去捉了老鼠……额……”
房檐下,二人相对而坐。一个凝眉思忖,一个仰头望天。小院中气氛有些古怪,香奴心中不解。鼻头耸动,瞥见桌案上摆着的饭食,她便钻进屋中。
须臾光景,穿了衣裳的香奴快步行出。
路过薛钊身旁,香奴忍不住问道:“道士,你不吃吗?”
薛钊终于回神,摆摆手:“你先吃,我想些问题。”
“哦。”
香奴心中愈发古怪,却也知晓道士思忖时不好打搅,便挪了藤椅在桌案旁坐下,埋头吃将起来。
饭有些干,菜有些寡淡,香奴便知道士做饭时定然想着心事。就是不知什么样的心事将道士难成这般。
忽而有女子声音说道:“分念化身,拟作红尘?”
“人仙可能分念?”薛钊问。
“唔——”张桂蟾思忖道:“——人仙倒是能分念,可分作二、三便已极难,再多就会损了元神。”她一双秀眉紧锁,迟疑着道:“许是终南山中的哪位隐仙也说不定。”
见薛钊瞥过来,她便道:“武当宗谷真人得道前,曾在终南山得了火龙真人传道。既有火龙真人,说不得山中还藏着旁的隐仙。”
薛钊不置可否,心中总觉得不对。若是哪位隐仙在此分念化身,拟作红尘以历练心性,又哪里会让他们闯入其中?
张桂蟾叹气一声,起身道:“不若我再观量一阵,许是我多心了,那巧娘没准是得道多年的器灵。”
“嗯。”薛钊起身相送,张桂蟾道了声‘留步&,便翩翩而去。
二人寥寥几句话,听得香奴心头云山雾罩,只是眨着眼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待张桂蟾走了,香奴忍不住问道:“道士,你跟小蛤蟆打的什么哑谜?”
薛钊行过来敲了下香奴的额头,又抹去她脸颊上的饭黏子,道:“还不如小青蛙好听呢。”
“唔……”香奴揉了揉脑门,辩驳道:“蟾就是蛤蟆,我又没叫错。”
薛钊没再计较,苦笑着缓缓道:“我与清乖子方才寻思着如何应对一位仙。”
“仙?”
“非人非魔,非妖非鬼,更不是僵尸,那剩下的还能是什么?”
“仙?”话才出口,香奴就觉不对,一双圆眼瞪得溜圆,声音高了几分道:“道士是说巧娘……是仙?”
薛钊食指竖在唇间,香奴慌忙捂嘴,碗筷掉落在桌案上,旋转着便要摔落。
薛钊探手接住粗瓷碗,一边放在桌案上,一边道:“思来想去,也唯有如此才最为可能。”
香奴心中焦急,她不过是个小妖,当初连城隍手下的阴兵都能随意欺辱,又哪里敢一试仙人之威?
“道士,若不然……若不然我们便什么都不做,不去碰那些妖魔,如此,巧娘……巧娘总不好胡乱下手吧?”
薛钊便笑道:“旁的倒是可以缓缓,这妖魔却不能不杀。”
妖魔吸入丹田化作魔炁,纳入识海可斩念化神,如此,旁的或许是假的,但这妖魔绝对是真的。不论巧娘有何心思打算,斩去这些妖魔总不会有错。
香奴重新捧起饭碗,食不知味地扒了两口,囫囵着说道:“那我一会跟道士一起去。”
“好。”
亥时人定,村落中再无灯火。
薛钊背负长剑,肩头蹲踞着香奴,悄然出得柴门,朝着坡下村中寻去。
经过巧娘家门前时,忽而扑棱棱振翅之声渐近,化作原形的小鹬自柳树枝头落下。
“先生。”
“小鹬?”
小鹬便道:“桂蟾雇请我来为先生观敌瞭阵。”
“雇请?”
小鹬点头连连:“给了三张藏身符,来年过十万大山也能快一些。”
皎月下,院中二层东侧的窗扉敞开着,依稀有人影在窗后观望。
薛钊举起手摆了摆,随即点头道:“那就劳烦小鹬了。”
“先生放心,若有妖魔遁走,绝不会逃过我的双眼。”
肩头的香奴几番欲吵嘴,却生生忍住。她知道如今情形不对,道士就算本领再高,毕竟境界只是化神,又哪里斗得过一位仙?
香奴自知本事低微,帮不上道士,能做的就只剩下收敛性子,不去添乱。
小鹬振翅高飞,薛钊带着香奴缓步而行。
过得须臾,薛钊停在一处宅子房门前。香奴自肩头跳下,半空便化作九尺高的熊怪,薛钊缓缓抽出摧嵬,翻身入院,俄尔内中便传来长剑入肉的嗤嗤声。
出剑斩人,待化作妖魔,便以真炁引诱入体,屠尽一户,稍稍停息行斩念化神之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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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往复,真炁非但不曾损耗,反而会愈发增益。薛钊唯一消耗的便是精神。
又屠尽一户妖魔,小鹬自半空落下:“先生,有人举着火把自对岸而来。”
薛钊纵身上墙头观量,便见远处行来一队火龙。
是了,那是村中组织的护卫,每到夜间便去对岸搜寻张桂蟾的踪影。
“这是第几户了?”薛钊低声问道。
香奴抢着回道:“第六户,一共三十七个妖魔。”
“那便回去吧,有些乏了。”
小鹬便抻着脖子仰头道:“那先生慢行,我先走一步,告辞啦。”
“好。”
小鹬振翅飞腾而起,香奴仰头瞥了眼,不忿嘟囔道:“你先走,谁先到还不一定呢。”
身形缩小,薛钊行过来探手一揽,香奴便又攀上他的肩头。一人一妖自宅子里行出,右侧火龙逶迤而来,前方远处忽而泛起光晕。那光晕疾速扩开,转眼便扩到了面前。
“唔……”
香奴闭眼,薛钊抬手遮挡,待光晕过去,天光一闪,继而又消散一空。
香奴便道:“总觉得这光亮古怪。”
薛钊没言语,只是迈步向前。忽而有一人自一侧院中鬼祟奔出,瞥见薛钊顿时一怔。
“薛郎中?”
“齐老?”
齐老有些慌乱,薛钊瞥了一眼那院落,齐老轻咳一声道:“老朽……额……王家进了蛇,老朽帮着来捉。”
“哦——”薛钊意味深长。
齐老愈发无措,干脆反客为主道:“深更半夜,薛郎中怎地还不睡?反倒来村中游荡。”
薛钊笑了:“正要来找齐老。”
“找老朽?何事啊?”
“自然是退租。”
“哈?”
上前一步,探手扼住齐老脖颈,略略用力,清微的咔嚓声中,齐老脖颈扭曲,转瞬便没了声息。
薛钊提着尸身等了须臾,尸身腾起黑烟,转瞬化作妖魔。还不等发出嘶吼,便被掌心真炁引得汩汩钻入薛钊体内。
当啷——
金灿灿的物什落在地上,薛钊探手拾起,正是香奴的金碗。
他将金碗递与香奴,笑着道:“失而复得,原物奉还。”
香奴接过,小声道:“那我要不要将银票还你?”
“留着吧,都给你。”
香奴将金碗扣在头上,顿时心满意足。…………………………
扑棱棱——
小鹬自窗口飞落,黑暗中便传来张桂蟾的声音:“如何?”
小鹬便道:“一切顺利。先生本领了得,半个时辰光景斩杀了六户总计三十七头妖魔。”
“唔,那就好。”
楼下传来窸窸窣窣声响,继而光亮照在楼梯口。
“快进来。”
不待小鹬反应,便被一只手抓进了被窝。
被窝里一阵翻腾,须臾光景,被头处露出了小鹬那张长脸。
脚步声渐近,一点昏黄灯火照亮二楼,巧娘端着油灯,脸上挂着笑意款款而来。
张桂蟾起身,被中的右手紧了紧雷神鞭,脸上却笑着道:“怎么了?”
巧娘瞥了眼装睡的小鹬,便笑道:“方才忽然醒了,瞧小鹬不在,就上来瞧瞧。这小女娘果然在你这。”
张桂蟾佯怒道:“小女娘玩心重,见你睡了便来寻我听说古,费了好些吐沫星子才把她哄睡。”顿了顿,瞥见巧娘脸上的喜意,她不解道:“巧娘一脸喜意,可是有什么好事?”
巧娘摇了摇头:“许是方才做了个好梦?醒来却忘了什么梦,不过感觉身子都轻了几分,真是古怪。”
张桂蟾心中一惊,暗道莫非是钊哥儿斩杀了妖魔才引得如此变化?又细细观量,却见巧娘脸上纵横交错的刀疤好似少了许多。
她一双狐狸眼观量着,口中却道:“许是梦见齐老保媒,将巧娘嫁与钊哥儿了呢。咯咯咯……”
巧娘顿时羞得垂了螓首,嗫嚅道:“钊哥儿哪里会瞧得上我,也就只有梦里才会如此了。”顿了顿,忽而奇道:“你说的齐老又是谁?”
“哈?”狐狸眼眨了眨,张桂蟾诧异道:“什么齐老?我方才分明说的是村老。”
“是吗?那许是我听差了。”脸上狐疑褪去,巧娘将油灯放在一旁桌案上,返身凑过来,羞赧道:“桂蟾,你……你那木屐可还回去了?”
“还不曾。”张桂蟾下午好一通洗洗涮涮,将脏衣服尽数洗了,虎皮靴也刷洗干净,自然没将薛钊的木屐还回去。
“那,一会能借与我嘛?”
“哈?”
巧娘的头垂得更低,蚊蝇也似道:“我……我比量着做个鞋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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