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钊措手不及。
若猜想不错,这演真图便是葛洪当日送与郭献容的洞天法宝。
洞天法宝啊,如今便如此随意的送与了自己?
“这……”
女子浅笑道:“钊哥儿莫要推却,我既成神仙,自然能以神通开辟洞天,哪里还需要这图?再者,此图以我为阵眼,我去了,这图再无洞天之能。不过给钊哥儿装些东西倒也方便。拿着吧。”
郭献容强行将换卷塞到薛钊手中。薛钊嗫嚅着,正要开口,便听女子举着那黑色袋子又道:“这内中是我阿父所书青囊书,载有尸解之法。可惜如今天地生变,此法怕是行不通,我就不送钊哥儿了。”
“其实巧娘不必……”
“不必如何?既然使唤了钊哥儿,总要报还一二。”说着,她又摘下头上的簪花,掐去一片花瓣,只余下三片花瓣,踮起脚为薛钊簪在头上。
“求了钊哥儿应允三件事,那来日我便帮钊哥儿三个忙。钊哥儿若有所求,只消掐去一片花瓣,到时我自会降下应身。”
饶是薛钊心性沉稳,可到底还是年岁小,刻下心中翻腾不已。此番非但得了演真图,还得了女仙三次援手之诺,简直……简直就是……
忽而福至心灵,薛钊想起一句话来:秦始皇摸电门——赢麻了!
他强自按耐住心绪,又觉不太对。三片花瓣对应的是三件事,那宝图对应的岂不是借一物?
暗自思量,这宝图与三片花瓣分量哪个重?面前的女子到底欲借何物?
便在此时,女子叹了口气,缓缓伸出手来抚薛钊的面颊。本能略略后退,他又强行止住。
冰凉的素手摸在脸颊,又缓缓上移。
“如今就剩下问钊哥儿借一样东西了。”
“不知是何物?”
女子眼中哀伤,手指忽而点在薛钊眉心泥丸宫,薛钊只觉脑海中先是嗡鸣一片,继而神魂与肉身隔断,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倒。
嘭——
他躺在地上,正看着皓月当空,繁星点点。
脚步声沙沙,女子出现在视野里,嬉笑道:“早跟钊哥儿说过,莫要太相信人……仙也不行。”
缓缓蹲下,她摩挲了下薛钊的面颊,忽而羞赧道:“我欲借之物……乃是钊哥儿的精血。”
窸窸窣窣,外裳退下,飘落在薛钊面上。又是一阵窸窸窣窣,隔着轻纱,便见女子好似月宫仙子,悄然俯身过来,亲了唇,而后好似蟒蛇一般纠缠过来。
明月之下,心绪纷纷。红粉翻滚,锦帐春宵。
薛钊手不能动,口不能言,便只能任凭施为。那浅吟低唱好似源自九天之外,那红浪翻滚,又让其好似置身海上,随着风浪起伏不定……
再难彼此分辨之时,耳边忽而传来女子低语:“钊哥儿莫忘了我……”
纠缠的女子忽而消散,跟着那一旁的石棺发出异响。薛钊眼珠转动,便见那玉色尸骨自其中飞腾而出,悬在半空,引得周遭风云汇聚。
尸骨上亮起皎白光华,血肉一点点凝聚,须臾又勾勒出面目肌肤,又片刻生出好似烟霞般的衣裳。
女子低头看了眼薛钊,挥动衣袖,薛钊便恢复了对肉身的控制。
“钊哥儿福缘深厚,我在天上等着与钊哥儿相会!”
撇下一句话,女子仰头朝着天上明月飞去。薛钊爬将起来,胡乱整理了衣裳,仰头观望着。
又过半晌,天上忽然绽出七彩霞光,云中好似破了个孔洞,那飞腾的女子最后回头瞥了一眼,旋即钻入洞中,再无踪迹。
霞光散去,薛钊皱眉良久,低声咕哝道:“原来是太阴炼形……”
玄甲经中有载,人一落生,先天根骨已定,再难改易。道家有一秘术,名曰太阴炼形,能使修习者脱胎换骨,乃至羽化登仙。
此术须得先死上一次,依法驱元神入太阴。此时肉身死,元神不曾消散,一丝真灵始终不昧。或几十年,或几百年,元神营骨卫肉,待此法大成之时,元神借月华收血育肉,生津成液,肉身不仅恢复如初,且能练成太阴不灭仙体!
真是好生厉害的女子!
躲在图中忍得千多年孤寂,生生从鬼仙修至阳神,又不舍肉身,布下此局借自己之手行太阴炼形之法。
如此,元神纯阳,肉身纯阴,便是当世地仙宗谷真人只怕也比不得此女!
叹息一声,拾起地上画卷,又摸了下头上三瓣茱萸花,薛钊心中怅然若失。眼前时不时便会浮现那翻腾的红浪。
“道~士!”
呼喊声自身后传来,薛钊转身,便见化作人形的香奴提着裙裾奔行而来,其后还跟着张桂蟾与小鹬。
香奴疯劲十足,一头撞进薛钊怀中,闷声道:“道士,你总算出来了。”
“嗯,香奴等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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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等了一整天!小鹬还说巧娘不放道士走……”
薛钊先是讶然,继而又释然。郭献容既为神仙,自然有这等神仙手段。
香奴忽而抬起头:“巧娘为难道士了?”
薛钊不好开口,只是摇了摇头。
“先生。”
“钊哥儿。”
小鹬与桂蟾到得近前,瞥见薛钊无恙,纷纷松了口气。
冲着桂蟾与小鹬颔首,薛钊挼着香奴的头道:“劳烦两位等候,巧娘……郭献容求我帮了些忙。”
“无事就好。”
香奴瞥见其手中的画卷,问道:“道士,这是什么?”又瞥见头上簪花:“咦?怎么还簪了花?”
薛钊摘了那三瓣茱萸,展开手中画卷,却见三尺画卷里,有水墨在其间流淌。心念一动,手中茱萸顿时不见,那画卷上流淌的水墨里,便多了一朵粉红的三瓣茱萸花。
画卷卷好,薛钊道:“巧娘送的谢礼。”
香奴一把抢过,展在面前颠来倒去的观量,却一时不得其法。
薛钊越过香奴与桂蟾、小鹬说了两句,小鹬便道:“先生既然全须全尾的出来,那我也该告辞了。”
“小鹬要去终南山?”
“是啊,约好了中元之前将东西送到,不好失约。”
屈身一福,小鹬又瞥了顽耍的香奴一眼,随即扛着挑了包袱的竹竿,一步三摇而去。
桂蟾目光中带着探究,薛钊却目光躲闪着问道:“清乖子要去哪里?”
“崆峒山,”张桂蟾蹙眉道:“有一自小结识的笔友来信说西北大旱,问我借甘霖符祈雨。不想误入此间,生生被绊住了两个月。钊哥儿,只怕我也要连夜赶路了。”
薛钊便道:“真是可惜,我与清乖子一见如故,还想着出得洞天寻个地方把酒言欢……看来要下一次了。”
张桂蟾便笑道:“有缘自会相见,钊哥儿又何必可惜?”
“有理。”
张桂蟾稽首一礼,薛钊抱拳回敬,女子便道:“如此,我便先行一步,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她又朝着香奴喊了一嘴:“香奴,我走啦!”
香奴放下演真图遥遥摆手:“小蛤……青蛙再见!”
张桂蟾笑笑也不在意,自百宝囊中掏出一符打出,俄尔阴气升腾,化作一匹黑马,其人翻身上马再次稽首,随即一勒缰绳,卷起一团阴煞奔腾而去。
“呀,我的金碗怎么进了画中!”香奴惊叹一声,随即又再惊叹:“咦?又出来了!这画好生有趣。”
月色下薛钊负手而行,心中五味杂陈。行了一阵才唤道:“香奴,走啦!”
“道士等等我。”
月光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下得山坡,穿过山林,在那破败的竹屋前停步。
车架还停在院中,那黄骠马乖顺地站在一旁啃食着青草。
从坡上俯瞰下去,村中漆黑一片,不见一点灯火。
“村中没人了吗?”薛钊问。
香奴收了演真图道:“我出来时就是空的,只有两个困在此处的货郎。后来小蛤蟆说此处能出去了,那两个货郎便迫不及待的跑了。”
薛钊若有所思。演真图非止开辟洞天,葛洪炼此图本意为分念化身,演绎人生百态。到得郭献容手中,却因心性道行不够,只得开了洞天,将误入此间的生人困住一阵。
而后以此图拟作生人,演绎十丈红尘。
她说巧娘是她,她却不是巧娘。那巧娘大抵便是她分化出的本心。
顿了顿,香奴又道:“小蛤蟆还好奇那两个货郎是如何在此间过活的,道士猜猜货郎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货郎说,每天清早,便会有苍鹰丢了猎物下来。有时是兔子,有时是野猪,那二人就靠着苍鹰投食,非但没瘦,反倒比先前胖了几分。有个货郎说,若非惦记家人,他还不想这般早离开呢。”
“哈哈……”
薛钊笑着,原来那苍鹰也是郭献容的化身。
笑过了,香奴问:“要在此处过夜吗?”
“不了。”
薛钊套了马车,香奴钻进车厢里,他坐在车辕上,策动黄骠马,马车便自坡上驰下。
穿过荒无人烟的村落,薛钊忽而道:“香奴,我教你个小曲可好?”
“好啊。”
遥望繁星,薛钊荒腔走板地唱将起来:“要做神仙~驾鹤飞天~点石成金~妙不可言;斡旋造化~驾雾腾云~颠倒阴阳~逍遥人间……”
香奴先是听得好笑,继而又从那荒腔走板的调子里听得了一丝幽怨。她却不知,那女子从薛钊身上借得一物,又在其心中种下了一枚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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