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璞是何人,薛钊自然知晓。
此人乃是两晋时有名的方术士,精通天文历法、阴阳五行,尤擅卜筮。
西晋末年,大将军王敦欲谋反,寻郭璞卜筮。郭璞知其必死,交代家人后,直言王敦必败,随即被王敦诛杀。
死后其子依其遗言水葬,棺椁方入水中,突有惊涛骇浪冲天而起,那棺椁所在之处原本还是一片江水,转眼却升起一座山头。
道藏中都言郭璞借水葬尸解成仙,其后更有江淹梦中还了郭璞五彩笔,从此江郎才尽之说。
思绪转瞬划过脑海,薛钊不去想郭璞如何,面前的女子自称是郭璞之女,算算至今岂不是活了千载有余?
世间五仙,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
鬼仙、人仙寿元大抵想同,不过三百载;地仙号称长生久视,实则寿元不过千载上下。
面前的女子若果然是郭璞之女,岂不是起码有地仙的修为?
“你……是地仙?”
郭献容笑着摇摇头:“还不算。钊哥儿可曾记得我先前所说?”
“许你三件事,借你一物?”
她颔首:“钊哥儿宽心,那三件事很容易。摘一朵茱萸为我簪花,做一餐粗茶淡饭与我同食,再去后山挖开一处墓穴。如何?”
“好。”薛钊点头应承。
郭献容略略惊讶:“钊哥儿这般快就应下了?”
薛钊便笑着说:“左右你也不会害我。”
一双秋水满是赞赏,黄鹂般的声线说道:“钊哥儿放心,我定然不会害你。”
“只是——”薛钊有些为难道:“——那茱萸三、四月开花,如今已经六月中,大多座了果,这茱萸花可不好寻。”
郭献容嬉笑道:“这有何难?”
衣袖挥舞,院中角落忽而冒出草芽,抽条生长,继而开出一朵朵粉红的茱萸花。
薛钊行过去摘了一朵,回转身形,郭献容便以袖掩面,略略侧头,让其簪了花。
薛钊退后一步,她便略略仰头,一手抚花,问道:“如何?”
“好看。”
“钊哥儿说话真好听。”顿了顿,又道:“我想吃汤饼……就是面条,钊哥儿快去做来。”
“好。”
薛钊寻了面粉,和着清水揉面,郭献容便在一旁轻声说将起来。
“钊哥儿可知阳神?”
“阳神?”
“嗯,炼尽元神中阴滓,成就纯阳无阴元神,是为阳神。”女子一手扶着桌案,一手撑着香腮,娓娓道来:“我是阿父幼女,少时体弱多病。阿父怜惜,便让阿兄将我送去了句容,拜了葛伯虎为师,每日服用丹药调养。”
薛钊听得暗自倒吸凉气,葛伯虎便是葛洪,又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高人!
“后来师父说我先天羸弱,虚不受补,又传了我胎息法。再后来阿父被那王敦所杀,我便辞别师父回乡奔丧。”
郭献容归乡之后,其兄长郭骜无心修行,便将郭璞所书青囊书交与了郭献容。
此后郭献容梦中得郭璞指点,这才得知郭璞的确借着水葬尸解成了仙,不过修成的却只是鬼仙。
守孝之后,郭献容潜心修行,奈何身子骨愈发羸弱。将死之际,又托付兄长行水葬之事。
郭骜不负所托,寻了此地将其葬了。十数年后,郭献容先证鬼仙,而后其师葛洪寻来,传下宝图,命其藏于图中避开寿限,又传炼神之法,以证神仙。
那宝图自生洞天,郭献容不知修行多少载,终究炼尽元神阴滓,成就阳神。想要飞升而去,却忽而发现她肉身死的太早,心性历练不够。
于是她先分出念头化作村人,拟作红尘。可她肉身死时不过二十出头,心中见识又哪里能拟出真正的红尘?
又过了些年,郭献容干脆每隔一阵便放开宝图禁制,让误入此间的凡俗在此生息,以助自己红尘炼心。
面团擀成皮,菜刀哆哆有声,将其切成面条。薛钊听到此节略略一滞,说道:“想要红尘炼心,为何不离了宝图去红尘中历练?”
郭献容眨眨眼:“钊哥儿莫忘了我是何时人,出了这洞天,哪里还逃得过大限?”
是了!鬼仙三百载,阳神与地仙相当,大抵千载上下,再刨除二者寿元重合的部分,只怕郭献容一出此间便会魂飞魄散。
“是我想差了,那巧……你将来如何打算?”
郭献容便笑道:“人间留不得,那就去做神仙好啦。呵,钊哥儿若觉得拗口,还是称为巧娘便是。”
“神仙?”
“是啊。地仙在人间为地仙,上天自然就是神仙。”
“如何做神仙?”
“先不告诉你。”
面切好,薛钊起锅烧了水,又切切剁剁,弄了些葱花、蒜末与野菜,还找了干辣椒弄成面,又极为宝贝地将内中的辣椒籽小心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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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煮好,分作两碗,放了佐料与辣椒面,薛钊又烧了热油。
郭献容观量了半晌,好奇道:“钊哥儿要做什么面?”
“油泼面。”
热油滚烫,起锅浇在面中,顿时喷香四溢。
郭献容抬手朝口鼻扇了两下,赞道:“好香。”
两碗面端在桌案上,女子取了筷子,等薛钊端起碗,这才学着样子拌开,挑起一筷子尝了尝,随即秋水弯弯:“好吃,巧娘先前就念叨着钊哥儿何时给她单独做一碗面。”
见他不出声,郭献容又问:“钊哥儿在想什么?”
“哎,我先前以为只有去了武当才会见到真仙,不想刚出巴蜀就见到了。”
郭献容吃了两口,忽而肃容道:“钊哥儿心善,来日要小心被骗。”
“谁会骗我?”
“钊哥儿自然不怕凡俗蒙骗,可若骗你的是仙呢?”
“哈?”
“钊哥儿莫非以为仙都是纯良之辈?”
“得道之人自然有德,不就该如此吗?”
眉头微蹙,郭献容放下碗教训道:“钊哥儿以为何为仙?”
“人在山上,是为仙。”
“为何要在山上?”
“历红尘而看破红尘,避居山中清心寡欲,吐纳灵机,参悟大道,以求得道飞升。”
“哈——”郭献容笑道:“——好一个清心寡欲。贪生怕死算不算畏惧之情?求道长生算不算贪妄之欲?
要我说,所谓仙人,不过是舍小欲而求大欲,撇家舍业,枉顾亲情,乃是世间最为自私自利之辈!”
薛钊皱眉不语,便听得郭献容继续说道:
“上古之时,灵炁充盈,各地滋生灵株宝药,修士为争炼丹所需,无所不用其极。当时得道者,哪个不是斑斑血债?
待灵炁稍薄,练炁术兴起,为争仙山宝地,又是杀得血流成河。到我降生之时,灵炁又薄,各家各派都在找寻新的法门。师父创了胎息法,旁人也创了不少邪法。
单我所知,有人献阖城百姓生魂,以求得道飞升。可惜事败,落得个身死道消;又有一女子,得了交接法门,终日兜搭少年郎,年五十面相却有如双十,最后竟也飞升而去。
钊哥儿听了这些,可还以为仙便是好的?”
薛钊听罢忍不住驳斥道:“若是恶事做多了,来日飞升岂不会被承负牵扯?”
“大道三千,非止行善积德。承负牵扯又如何?化身代之,以力破之,法子多的是。”
薛钊久久无语。半晌才肃容拱手道:“多谢巧娘好意,我知道了。”
郭献容便笑着说:“我说这些不是挑唆钊哥儿作恶,只是防人之心不可无。”
“嗯。”
一碗面吃罢,郭献容脸上现出不舍之色,说道:“如今就剩下一件事了。”
薛钊笑着拱手:“还请巧娘吩咐。”
女子忽而俏皮道:“须得等到月亮升起。”
薛钊看了看还不曾到得中天的太阳,便道:“那可是要等好久。”
噗嗤一声,女子掩面而笑:“我逗钊哥儿的。知道你惦记香奴,又怎会让钊哥儿等这般久?”
衣袖挥舞,斗转星移,转眼便明月高悬。
郭献容起身探出手来:“走吧,我带你去。”
“好。”
薛钊握住女子冰凉的素手,眼前光景变换,眨眼间便到了土地庙左近的冢坟之前。
女子不曾松开手,抬起右手指了指:“便是那处,钊哥儿掘开,三件事便算了了。”
手儿紧了紧,又缓缓松开。薛钊行了两步回头观望,郭献容双手叠在小腹,只是笑着颔首。
薛钊到得坟茔前,忽而想起自己空手而来,早知如此该带个锹的。正思忖着,坟茔前便多了一柄铁锹。
神仙手段,远非此时的薛钊可以揣度。他便抄起铁锹,奋力挖掘。
幽幽的歌声自身后传来,似软糯吴语,可惜薛钊听不懂。他便回头问道:“巧娘唱的是什么?”
“小调。”郭献容应了一声,继续唱道:“夜长不得眠,明月何灼灼。想闻散唤声,虚应空中诺……”
坟包铲平,覆土一点点掘开,露出下方深埋的一具石棺。
歌声停歇,郭献容缓步上前,面如平湖,又隐隐有些哀伤,说道:“钊哥儿将棺材打开吧。”
薛钊用铁锹撬动,继而干脆用了小挪移术,将那石棺盖挪到了一旁。
皎月之下,棺中一具尸骨,通体呈玉色。那尸骨一旁放着一卷画与一个黑色袋子。
女子招招手,那两物便落在其手中。转身,女子将画卷递到薛钊面前:“我要去做神仙,这演真图便送与钊哥儿了。”
“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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