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吵嚷为之一静,那伙计嘴唇蠕动,半晌才哆嗦道:“小的……小的这就去告知掌柜。”
撂下此言,伙计撒腿便跑,生怕惹恼了面前的仙长。
二人四周渐渐有人围拢,讨生活的脚夫,粜米的农人,操舟的渔夫,贩稻谷的商贾,叽叽喳喳热议声中,忽而有人抢出来几步扑在薛钊面前。
“神仙啊,还请神仙救我老母!”
有人带头,须臾便又有人扑将过来。
“神仙啊,弟子诚心向道,求神仙传授弟子术法。弟子立誓,若得传仙法,必四时供奉、朝夕上香……”
“救救我儿啊,我儿才三岁就夭了,求神仙怜悯,将我儿魂魄引来啊……”
身前几人捣头如蒜,周遭人等纷纷跪伏,眼看一干人等愈发癫狂,香奴便无措的扯住了薛钊衣袖。
“道士?”
薛钊叹息着道:“我想差了一些事。”
“嗯?”
“此番所行之事本就要招摇过市,就好似犀牛入草棚,身形将草棚挤得满满当当,又哪里藏得住?”
香奴却想错了薛钊心思,撇嘴道:“又不怪道士,都怪这些无知愚民。”
薛钊摇摇头,两步上前停在那叩首的几人身前,看向第一人道:“我不是神仙,医术或许都比不得乡野村医,你求错人了。”
又看向第二人:“你根骨极差,此生不能入道。”
再看向第三人:“人死之后三魂飞遁七魄消散,便是等闲神仙也救不得,更何况我本就不是神仙?”
那求着救母的汉子仰头道:“你若不是神仙,怎会这般玄奇术法?如此推诿,定是考量我等是否心诚。”说话间四下观量,抄起左近巴掌大一块石头,猛然敲在脑门。
惊呼声四起,鲜血顺着额头汩汩涌下,汉子睚眦欲裂:“小神仙,我可心诚?”
薛钊面色平静,忽而笑道:“你心诚与否又与我何干?”
“啊?”汉子怔住:“这……心诚,小神仙自然得了我等供奉。”
薛钊抖手,便从演真图中取出一枚金锭:“我又不缺银钱,要你那供奉有何用?”
“这……”汉子被怼得哑口无言。
那求着救儿的汉子便道:“得了我等诚心,小神仙自然得了香火。”
薛钊便道:“我修的是道,想的是得道飞升,你可见过哪个仙人还要凡人香火的?”
那汉子默然半晌,又再叩首:“还请小神仙发发慈悲吧。”
“慈悲乃是旁人心中自生,求是求不来的。”
说罢,薛钊牵了香奴,调头朝着那米铺行去。
“小神仙,不能走啊——”
几人呼喊着,爬起身追来,可任凭如何奔走,竟不能近薛钊三尺之内。
徒劳探手抓了几下,那救母的汉子便破口大骂:“呔!见死不救,你算什么神仙?妖道!快去告官,有妖道作祟啊!”
米铺近在眼前,那吴掌柜极有眼色,赶忙将铺中伙计尽数召出,于门前拦下那求告无果又破口大骂的百姓。
吴掌柜引着薛钊朝店后米仓行去,忍不住提点道:“小仙长,下次再采买稻谷,提前与在下招呼一声就行。这世间百姓多愚,见神仙便求,求而不得便会心生怨怼,一个不好还会闹出乱子。”
薛钊诚恳拱手道:“受教了。我初次做这等事,多有考虑不周之处,下次定不会再犯。”
到得米仓里,吴掌柜翻出册子,让薛钊看其上记录的入库稻谷,薛钊点头认下,展开演真图便将仓中稻谷尽数卷入图中。
香奴偷眼打量,见那吴掌柜只是颇为新奇的看着宝图,束手站在一旁,既不失应有的恭谨,又不过于殷勤。
她便好奇道:“掌柜的为何不如外间那般人一样眼馋?”
吴掌柜笑着摇头:“仙家宝贝,可不是小老儿敢觊觎的。一个不好,要招来杀身之祸啊。”
香奴眨眨眼:“不要宝贝,也可以求个仙丹、术法之类的啊。”
那吴掌柜便道:“小老儿今年五十有七,家有老妻,儿女各自成家,且再有三年便能得了顶身股,归家荣养。这仙丹、法宝,我是不敢多想,只求平平安安退下,此后每日一壶老酒,闲时逗弄儿孙,再养条黄狗,此生便足矣。”
香奴听罢不禁赞道:“掌柜的豁达。”
“哪里是豁达?我啊,不过是小富即安。”
“那便是豁达。”香奴扯了扯薛钊衣袖,道:“道士,你不妨瞧瞧掌柜的可有根骨,说不得掌柜的有缘法入道呢。”
“好啊。”薛钊凑将过去:“请吴掌柜抬起一手。”
“这……”
苍老的手抬起,薛钊握了握,旋即笑道:“可惜啦。”
那吴掌柜便笑着摇头:“小老儿庸庸碌碌一生,又哪里有做神仙的缘法?仙长请移步,下一处谷仓存了不下三万石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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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不过一顿饭光景,各处谷仓中近二十万石的稻谷便被装入演真图中。薛钊与香奴朝着吴掌柜施礼告辞,随即二人一步跨出,消失于原地。
看着空空如也的谷仓,吴掌柜喜上眉梢,摇头晃脑踱步而行,想的却是买卖红火,这个月东家定然多放赏钱,倒是能给那要出嫁的孙女添一支金钗。
百里之外,一大一小两个身形自虚无中跨出。
行了几步,香奴便忍不住道:“道士,那吴掌柜果然没有根骨?”
“根骨上佳。”
“哈?那道士为何说可惜了?”
薛钊停步,看着蜿蜒而行的江水,说道:“不然该如何说?”
“自然是实话实说。”
“我说的就是实话啊。”
“哪里是实话了?”
“可惜了。”顿了顿,薛钊道:“可惜早年无人引他入道。”
“那吴掌柜心性豁达,又根骨上佳,我听闻宗谷真人五十岁才离家求道,道士怎知吴掌柜不是下一个宗谷真人?”
“不一样的。宗谷真人有求道之心,撇家舍业三访终南山,最终才得以入道。那吴掌柜可愿撇家舍业?
七情六欲,有人厌弃,思之痛苦不堪;有人偏偏乐在其中。既然吴掌柜在这红尘中过得极为顺心,我又何必吹皱一池春水,搅了他原本的安宁?”
香奴懵懵懂懂,好似明悟了一些,又似懂非懂。半晌才道:“可惜了那根骨与心性。”
薛钊笑着刮了刮香奴的鼻头:“吴掌柜有此心性,大抵是按部就班,早知此生该如何。若我点破其能修行,焉知其人还会有这等心性?”
“唔,有道理。”
又行了几步,见远处江面有水鸟抄水而过,忽而甩开薛钊,捡了石子奋力丢去。那石子被她丢出去百多丈,落在水面打出连串的涟漪。
“道士你看。”
“香奴真厉害。”
香奴笑着,便将方才的吴掌柜抛诸脑后。于她而言,那吴掌柜不过是此生偶遇的甲乙丙丁,道士才是一直厮守的同伴。
“道士,下面要去常德吗?”
“不了,”薛钊道:“犀牛口离常德不远,我可不想再被百姓围着咒骂。”
“那去何处?”
“先去湘潭,”薛钊苦笑着道:“一处米市顶多几十万石,想要将银子花光,咱们只怕要多跑几处米市了。”
“好啊好啊,”香奴高兴起来,跑回来扯住薛钊的手:“那桂花糖吃着顺口,正好四下逛逛,说不定还有比桂花糖还好吃的呢。”
“贪嘴。”
跨出一步,二人身形消失。
沅江涛涛,其上小舟游荡,渔夫撒开渔网,俄尔便有渔歌唱响。..
宋时湖广尚属不毛之地,先民数百年开拓,草泽荒野变沃土,如今更是盖过江南,成了这大周的米粮之乡。
七月半刚过,一场雨过后,有消息便好似那遍布沅江两岸的暴雨一般,传得人尽皆知。
说常德、湘潭等各处米市,忽有道门仙长现身,手持一宝图,一掷千金,纳米粮数百万石!
那宝图颇为玄妙,铺展开来,那成垛的米粮便自行飞入,事毕仙长卷起画卷便走,简直就是仙家宝贝!
此事传得有鼻子有眼,听闻还有一县令得知此事,匆忙打马而来,想要邀那仙长过府一叙。
可惜那仙长瞥见县令,扭头一步跨出便没了踪迹。
县令到得米市徒呼奈何,只道自己凡缘未了,是以仙长才避而不见。更玄奇的是,那县令两日后竟挂印而走,据说是要去武当求道。
可乐的事来了,那县令还不曾走出百里,便被知府派人拿下,而后上奏朝廷,说要治那县令一个渎职之罪。
茶肆中熙熙攘攘,听那客商说的有趣,有员外便接口道:“那孙县令自知填补不上亏空,这才来了手挂印而走。我看孙县令此番难熬……若大周官吏人人如此,那天下不就乱了?”
哄笑四起。
角落里,一大一小相对而坐,薛钊品着茶水,香奴吃着萝卜糕。
“道士,我们没钱了。”
“嗯,还是有一些的。”
香奴撇嘴,先前买稻谷结账时,银钱不够,薛钊便将一只汝窑的瓶子抵了账。方才又卖了个仇英的扇面,盘算下,算上香奴私藏的银票,两人竟只剩下不到千两银钱……先前可是有七万两呢!
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薛钊起身笑道:“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够用就好。走啦,我们回家。”
小女娘将最后两块萝卜糕塞进嘴里,跟着薛钊出得茶肆,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嘴。
“嗯?”
嘴里的萝卜糕咽下,小女娘歪头看着他道:“我说,等道士没钱了,我来养你呀。”
“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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