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州,久违的临安城。
中秋将至,回老家过节的感觉很微妙。东方胤抬头看向城楼,正有些感怀,低头却见城门前立着一个人,也在抬头看城楼。
东方胤认得那个人,但没有上前招呼,而是看看旁边的邹冰恕。邹冰恕的目光正落在那人身上——那身影好熟悉,而且让人有种别样的感伤,虽然那张脸未曾相识,但那双眼睛,那种目光……难道是他!
即便唐突,大不了一句抱歉,倘若错过,要等到何时何地才能相见?
邹冰恕翻身下马,迎向那人:“……敢问这位兄台可认得我?”
陆枫没想到才过十个月就又见面了。他用余光扫见化了装的东方胤、禾方,以及封臻和络绎,答道:“在下陆枫,见过少华山领主大人。”
这句生分的话让邹冰恕确认了自己的猜想,他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对他笑出疏远的态度,听见亲切的声音说着应酬的辞令,垂下目光苦笑道:“如果陆兄不介意,请叫我邹冰恕吧。”
陆枫见邹冰恕一副小孩子受委屈的模样,轻声道:“恭敬不如从命。”
东方胤等人也下了马,大家很自然地一起进城,在一家客栈住下,仿佛没有什么大事发生。
六个人在雅间中用餐(注:雅间即清净的包厢)。邹冰恕很不适应陆枫的模样,他知道有些事已不宜多提,但还是不能完全接受自己的哥哥以完全不同的身份出现在身边,他只能尽量调整适应,没有余力顾及其他。
东方胤向陆枫介绍道:“在下东方胤,现在的样子叫做赵聪,他是禾方,这位是封臻,这是络绎,你都记得吧?”
“嗯。”陆枫明白东方胤的意思。
东方胤:“陆兄此次来临安城所为何事,方便告知我等吗?”
陆枫:“寻找记忆。”
东方胤:“……”
陆枫:“在这里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我想详细了解一下。”
东方胤:“关于……”
陆枫:“嗯,它的。”
“谁的?”邹冰恕回过神,一时没反应过来。
东方胤道:“我们给那个不方便说它名字的某物一个称谓吧。禾方,你来给某样东西起个昵称。”
禾方:“昵称?”
东方胤:“嗯。”
禾方思索片刻,“小乖?”
“哈哈,这个好!”络绎大笑。
封臻也暗自好笑,不知“沉星”对这个称谓作何感想。
东方胤笑道:“就这么定了。”转而对陆枫道:“小乖的记忆在临安城?”
“我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你们到底在说啥?”邹冰恕一脸烦愠。
遇见这些人之后,原本沉重的旅程开始变得有些轻松。陆枫微微一笑,“在说我的剑,明白了?”
邹冰恕愣了半天,突然跳起来,“那东西叫‘小乖’!”
禾方不明所以,傻笑着糊弄过去。他一时之间想起那个小妹妹给小猫取的名字,也不知被安在什么上了。
东方胤转回正题,“有具体地点吗?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帮你一起找。”
陆枫一边认真回想一边道:“……是一个很大的家宅,庭院挺漂亮。有幽暗的屋子,像是密室……你们也有事在身吧,别耽搁了。”
“不要紧,”禾方道:“他们也在帮我找回过去的真相。”
陆枫:“你的?”
禾方:“嗯。或许比小乖的简单。”
“何以见得?”提问的是东方胤。
禾方:“我这么想。”
“说到大宅院,临安城最大的家宅是鹓雏宫和林园,也就是西未侯之女、明德公之妻秋梓杉的住地和伊伯的家。”邹冰恕说完看着陆枫,“我带你去会比较方便吧。”
陆枫:“就算是你,也不方便随意拜访这两家,我不想给少华山领主添麻烦。”
没等邹冰恕反驳,东方胤插了一句:“如果是林园,我可以带你去。”
邹冰恕稍有疑虑地看向东方胤,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说明他是认真的。伊伯很少会见访客,邹冰恕不知道东方胤有什么办法带那么多人进林园,但他知道这个人一向说到做到。
临安城东郊,远离市井繁华之地,林木花草池鸟,风光美好。林园隐没在一片葱茏之中,禾绿色的大门让人很容易错过,主人的性情透过这宅院也能略见一斑。
东方胤卸掉装扮,以原本的样子上前敲门。过了一会儿,一位老者打开一侧门扉,看见东方胤,又看到他身后的五个人,没有询问,直接道:“请进。”
陆枫和邹冰恕心中诧异,因为一般人想进林园都得事先约好,他们这样贸然来访,林园的人却问都没问就让他们进来了,而且没有检查他们身上带的物品,也没让他们取下佩剑。东方胤和伊伯究竟是什么关系?
老者带着一行人来到中堂,“请各位稍坐一会儿,我去请大人出来。”
老者转身对一旁的侍女道:“上茶。”然后进了里屋。侍女沏好茶水便退了出去。
陆枫对周围的景物没什么印象,但伊伯或许知道“沉星”的往事也不一定。伊伯家的茶很清淡,香气却很悠长,禾方很喜欢。
封臻看看房间的布置,发现伊伯和西未侯大人一样不喜欢华贵的摆设,一切简单质朴。邹冰恕很想询问东方胤和伊伯的关系,却见他正悠闲地喝茶,便暂时作罢,等下可能就知道了。
伊伯从里屋步入中堂,步履轻盈无声。邹冰恕看见他的身影,不禁在心中感叹,天奘法师和西未侯已经超世绝伦,而这位长者简直到了仙人境界——头发、长长的胡子和眉毛都是庄严的银白色,眼睛明亮清澈,没有一丝笑容都非常慈祥,一身雪白的衣衫,不沾一点凡尘似的。
撇开身份和辈分,单凭这气场,人们都得敬他几分。倘若自己有朝一日能老成这样,那真是天大的造化。
东方胤和邹冰恕等人起身行礼:“拜见伊伯大人!”
东方胤:“晚辈东方胤冒昧前来打扰,望您见谅。”
邹冰恕:“在下少华山领主邹冰恕,向大人请安。”
伊伯挨个看清来人,微微笑道:“别太拘束了,坐吧。”很轻的声音,却有直达心底的力量,封臻和络绎感觉出他修为的境界。
东方胤向伊伯介绍道:“这位是封臻,这位是络绎,他们是天奘法师的门徒。”
伊伯朝封臻和络绎微微颔首,二人赶紧回礼。
东方胤接着介绍:“这位是陆枫,这位是禾方,是我的朋友。”
伊伯对他们点头示意。“既然来了,就随意聊吧。你们想聊什么?”
东方胤:“‘沉星’。”
东方胤如此直截了当,邹冰恕等人吓了一跳,但看伊伯神色安然,又不好不放下心来。
伊伯喝了口茶,放下茶杯。“你们从悦原过来?”
东方胤:“是。”
伊伯:“‘沉星’的事问西未侯就行,何故远道来此问我?”
东方胤:“我们想知道‘沉星’出现在悦原之前的事情。”
伊伯:“那也是他比较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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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胤:“是吗?请恕晚辈无知。”
伊伯将视线移到邹冰恕脸上,“西未侯没有告诉你‘沉星’的过去?”
“没有。”邹冰恕愣愣地摇头。
伊伯:“他不说,会不会也不想让我说呢——不过也没人不让我说,你们想知道就告诉你们好了。只是时间太久,我怕记差了。”
“请您给我们讲讲吧。”邹冰恕一脸诚恳。
伊伯:“在此之前,我想先问你们两个问题。”
邹冰恕:“您尽管问。”
伊伯:“你哥哥还活着吗?”
邹冰恕看看东方胤,对伊伯点点头。
伊伯欣慰道:“那就好。”目光扫过陆枫,停在禾方身上,“你能除去装扮让我看看真实的样子吗?”
禾方见东方胤颔首默许,便答应:“好。”
伊伯示意他进屋卸装,东方胤起身带禾方进去。
伊伯微笑着喝茶,“你们都很信赖东方胤啊。”
大家心照不宣,笑笑继续喝茶。
禾方卸装出来,伊伯看他一眼,顿了一下,“你和东辰公夫人长得好像啊。因为这个原因化装吗?”
“嗯。”禾方坐回位子上。
伊伯转向东方胤,“你不觉得他长得像谁吗?”
东方胤:“独孤无泪?”
伊伯微微摇头,“她也像。”随后莞尔,“我改变主意了,你得把他的身世告诉我,我才告诉你们‘沉星’的事。”
陆枫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他不想让禾方和东方胤为难。
东方胤思考片刻,回答:“好。或许禾方的事情也要请您指点。”
东方胤看看禾方,禾方点点头,东方胤遂将禾方的身世简要告知伊伯。伊伯听罢,沉思良久,然后慈爱地看着禾方,起身走到他面前,仔细看他,看他的面相、掌纹,还为他诊脉。
伊伯:“孩子,你有三界的血脉,命不由己啊!”
禾方大概听出伊伯话中的意味,但没能完全懂得他的意思。陆枫已经在玉颜山庄听过类似的话,但禾方的身世让他感慨万分。
“三界的血脉,什么意思?”东方胤问道。
伊伯:“就是天界之灵、冥界之精和地界之人共同的后代。这样的人会被赋予特殊的使命。孩子,你在睡梦中或独处之时会见到什么特别的景象,听到什么指示或消息吗?”
禾方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没有。”
伊伯:“这就奇怪了……”
禾方:“……”
伊伯:“天界会和这样的人有某种联系才对。”
“天界?”东方胤还不是很明白。
伊伯:“不错。这样的人有时会有‘预知’的能力,但不同于戊己山的星见,这种‘预知’是被天界的——我们称之为神明吧,告知了接下来要做的事。”
“天界的神明会直接控制人的行动吗?”邹冰恕忍不住问道。
伊伯解释道:“只是在适当的时候联系而已,怎么做在他自己,是为‘抉择’。”
伊伯又转向禾方,“你有没有什么特殊的本领?”
有!其他人恨不得替他说,但大家还是耐心等着他自己回答。
禾方看看大家,回伊伯话:“从前没有,去年九月,我遇见了自称是释天阁星见的声音,教了我借自然之力修复生命体的方法。”
伊伯:“……声音?”
禾方:“嗯,只有声音。”
伊伯:“她教你的是何种方法?”
禾方想了一想,起身走向络绎,“能请你帮个忙吗?”
络绎跃跃欲试,“你说吧。”
禾方:“请你在手指上割一个小小的伤口。”
络绎:“好。”
络绎拿出随身的小刀,在右手中指上割出一个口子。禾方凝神调息,将手掌悬于络绎手指伤口的上方,片刻后,伤口愈合,不留痕迹。禾方指着旁边一盆盆栽上变黄的两片叶子道:“它们刚才还是绿的。”
说话间,一片叶子掉下来,禾方俯身拾起,将它放回花盆中,回头对伊伯道:“就是这样。”
伊伯仔细看了络绎的手指和枯黄的叶子,沉思片刻。“星见没有这种能力,这是天界的力量……你身上有人的血脉,作为这种力量的媒介,使用这种——我们姑且称之为法术之后,可有不适或者异样的感觉?”
禾方:“……还好。”
“身体冰冷,昏睡,不能接纳真气。”东方胤的声音不大,却有力不容辩驳。
禾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那是过度使用后的情况。”
伊伯示意禾方坐下,又为他诊脉。“脉象似乎略微沉细了点……这种法力可能会消耗你的阳气,要小心使用。”
禾方:“好。”
伊伯看向东方胤,分析道:“不能接纳他人输入的真气大概是因为体质的关系,他并不完全是一个‘人’。”
东方胤没有说话,眼底渗出一丝焦虑。
伊伯笑道:“他和你在一起倒挺好,你受伤可以自愈,无需别人治疗。”
禾方笑笑地看着东方胤,心想师傅果然很强,同时心底又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失落。
东方胤笑不出来,他问伊伯道:“教禾方法术的真的是星见吗?”
伊伯:“不一定是,也不一定不是。”
东方胤:“……”
伊伯:“虽然我活了九十多年,但知道的仍旧有限。生命有自己的轨迹,无需着急。急于预知后事的代价很大,而且人心善变,世事也多变,或许先看清楚过去也会有所助益。有一点很确定,这法术‘教’不会,这是禾方原本就有的东西。”
东方胤:“……”
伊伯看着禾方,“孩子,你的命运多难,却也不薄。只管往前走,不要担惊受怕,这是你的人生,别人只能干预,不能左右。你现在不用决定什么,等时机到时做最好的选择即可。”
禾方真诚地点点头。
伊伯顿了一下,“爱恨是尘世的常态,不过……”伊伯转头看向门外的绿树,“与其花时间沉浸于痛苦,不如珍惜眼前,多看看这广阔天地,大好风光。”
禾方也转头看门外,明亮青翠。“嗯。”
伊伯回过头,“旁人无关痛痒,只会说点儿好听的,倘若真的难过,还是要疏导一下,别憋在心里。”
禾方:“好。”
伊伯笑道:“你身边这些人若不善于安慰人,你大可直接拿他们出出气,打几下也没关系,他们很耐打。”
禾方笑起来,“好啊。只怕我把他们打跑了。”
伊伯:“放心,打不跑。你虽然没有武功,却可以欺负这些一般人惹不起的人,多好。”
禾方愣了一下,“好吗……”
伊伯笑得开心,“能被欺负,有时也是种幸运。”
伊伯回到座位上,示意大家坐下,“谢谢你们愿意将这些秘密告诉我。现在,我就把我知道的有关‘沉星’的一切告诉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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