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天,就连汴河旁边的夜市也散去了,汴梁城的百姓都在睡梦中,十分安静,只有蛙叫和蝉鸣。
陈大穿着一身深色衣服,蒙着下半张脸,蹲在墙头,脚下移了移,从“蔡宅”两个字上踩过去。
巷子里的住户不知道这宅子是谁的,他却知道,这蔡是蔡京的蔡。
真如主子所言,李郎君和蔡家有关系。
今日来做客的几位小官人,他已经打探清楚,有仙游蔡家旁支的嫡子,有王相公的玄孙和他媳妇,有白居易大才子的第十二氏孙,有几代举人书香世家的章舍王氏子,还有种家的子孙。
都是别人的孙子,但却是他的爷爷。
他轻手轻脚从墙头跳下,没发出一点声音,直奔灶房。
四头羊几个人吃了一头的分量,又吃了不少菜蔬,剩下的两整头和两半头不同味的,被几个人分着带走,锅里煨着半只,现在已经凉下来了。
陈大撩起蒙面的黑布,轻手轻脚捏起半块排骨,一抿就化在嘴里,香的他把抓着肉的手指头都嗦干净。
小心翼翼吃了几块羊肉,味道真比在樊楼吃的还好,陈大稍微拨了拨,让人看不出这烤羊被动过。
正要离开灶房,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他揭开蒸布,看到盘子里有一摞烧过的炊饼,香味正是从这里飘出来的。
他抓起一个咬了一口,眼睛一亮,只是这饼子数量不多,拿多了恐怕被人发现,他忍痛把饼子用油纸包起来塞到怀里,等出去了在外头慢慢吃。
最后,陈大做了点痕迹,如果下人发现东西被人吃过,也只会以为是老鼠吃的。
陈大首先去的是厢房,这是李浔的书房,因为刚搬过来,这里面还没什么东西,只有十来本杂书,其中两本诗会文集,一本字帖,一本游记,一套宋刑统,几个话本子。
读书人看的那些《论语》、《尔雅》、《孝经》还有《春秋》什么的,这里一本也没有。
连毛笔都是未开笔的状态,搬过来几日,那李郎君连一次笔都没摸过。
陈大撇了撇,他知道李郎君出身不凡,朝中有人打点,就算大字不识,以后也有官做。
知道世情如此,但看着这帮大官就是些个贪财拍马的草包,他还是不忿。
陈大胸口起伏了下,缓缓吐出一口气,掏出饼子啃一口,塞回去。
奸党当道,就算那奸人不在汴京,汴京仍然是奸党的天下,像薛相公这样有义气的人都没生路,要离开东京。
他受薛衙内恩德,不嫌他之前偷过东西,把他从死牢里提出来,大恩大德必定回报,说什么也要把李浔的情况禀告与他。
出了书房,正要去右厢房探一探,陈大却停住了脚步。
在他前不远处,李郎君端静地站在房檐下。
“吃过了就走,不问候下主人么。”李浔抬起眼睛,手上拿着帕子,擦着弓。
李浔注意到陈大,是在果子行的时候。
一个闲汉一直若有若无地打量着他,对方拎着甜点和蜜饯,看着合情合理,但已经买完东西包好,为什么又要上二楼?
对方粗眉大眼,但身形莫名让他觉得有点熟悉。
回到家中,看到长乐抱着甜瓜啃的时候,李浔一下子想起来,那闲汉的身形特别像他见到过的货郎。
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有人在盯梢。
陈大的额头已经开始出汗,李浔仍在不紧不慢,细致地擦着弓,腰间的羊皮袋里装的就是箭羽。
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贱名怕污了郎君的耳,您唤我陈大就是。”陈大低着头,在心里捉摸着逃路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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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寻常偷盗,他见家中只有一个丁口,一个老仆,一个女娃娃,早就跑了,谅他们也追不上。
但现在,那位李郎君不急不慢擦着长弓,看着也没有抬头,像是浑不在意。但他知道,一旦自己稍有动作,那箭头就会戳穿自己的喉咙。
他却不知,李浔连弓是如何拉都是今天刚学的,准头差得不行,只有一个架子唬人。
“陈大。”李浔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
“我是该叫你货郎,还是该叫你闲汉?”他漫不经心地问。
陈大没想到李浔居然发现了他,知道他卖过甜瓜,跟着他们去了果子行。深色的衣衫被冷汗透湿,在夜中看不清晰,他腰躬得很深,“郎君唤什么都行。”
“是谁指派你来的?”
陈大腰弯的更深,双手抱拳,拳头和手腕几乎要低到胯下。
“我是个偷儿,闻到郎君的烤羊香得很,来偷东西吃,哪用得着人指使我。”
“偷东西为何要去书房,你没说实话。”李浔平静地问,从腰间取出一支箭。
陈大躬着腰,拳头捏紧,指头都因为用力而青白。
他在克制自己逃生的欲望。
“我是蔡太师府上的,是他的门人……”
李浔称许说,“在这种时候都不吐露实情,是个有义气的人,我不愿杀你,请说实话罢。”
说完,箭矢搭在弦上,只待拉出后飞射,贯穿陈大的喉腔。
陈大捏紧的拳头在发抖,想着薛衙内对他的恩义,他咬紧牙关,“我是太师府的人。”
李浔已拉开弓弦。
长弓紧绷,蓄势待发。
“我是太师的人,你杀了我,难道不怕……”
李浔绷紧弓弦,从中衣的白袖中能看到小臂肌肉的痕迹,仍然气定神闲,不像要杀人,而像是在煮茶作赋。
“还不说真话么。”
微微一笑,“把你从牢里提出来,费了不少功夫吧。”
陈大捏紧的拳头松了松,指头没能一下子回血,有些发麻。
他躬身太久,觉得头越来越重,已经有点发晕。
他是囚犯的事,李郎君是如何知道的?
“还不认么,他们早就卖了你,暗中让我知情,又因为惧怕我,还掩盖着自己的身份。”
他们早就卖了你……
陈大头晕眼花,只觉着心里提着那股气,一下子松了劲。
“我问你,是哪家在查我?”
“李郎君说的可有证据?”陈大咬着牙。
“用得着证据么,这些日子下来没有交差,他们心里已经疑心了。”李浔淡淡说,“你叫陈忠良,是开封人,家里父母过世得早,只有一个兄长,一个嫂嫂,从小跟着师父学艺……”
这些是在牢里听毛脸汉子和小个子说的。
陈大只觉得天晕地转,腿一下子软下来,站不稳当。
他扑通跪在地上,五体投地,简直像是趴在地上。
李浔弓如满月,静静地等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陈大才跪稳了。
声音很低,“是薛相公府上的薛采薛衙内……”
李浔手臂偏了偏,松开手指,箭矢擦着陈大的鞋,深深穿入青石板缝隙中。
“你站起来罢,我饶你一命,你要为我做一件事。”
陈大重重磕头,许久站起身,摘了蒙面。
月光映在他脸上,什么东西在微闪着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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