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十六班的上午最后两堂课,陈学兵眼睛瞪得像铜铃。
第三节政治,讲政治制度的运行机制和国际政治关系的理解,本来对学生来说,这是难点,但陈学兵听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觉得老师讲得太浅了,对国内外局势政策颇感兴趣的他,能和朋友一杯茶一包烟,从94年的国地分税制改革聊到中东战争的地缘格局,聊半宿不带重复的。
但到了第四节数学,他就有点挂机了。
立体几何,讲棱台,一道大题差不多去了大半节课,瞌睡一浪一浪的来,数学这东西听着打瞌睡跟年龄无关,陈学兵感觉再活三十年都顶不住,只能拿着历史书看。
不过除此之外,也有让他感觉奇妙的事。
他发现了曾经的政治姜老师眼镜下的脸其实有几分韵味,课堂同学自由讨论的闲暇竟然在做几个修身的小动作,四十岁还注重身材保养,她老公应该很爱她。
也在第三节下课课间走廊数学孙老师拿着电话三言两语的中轻易品出了他的家庭危机。
代入中学生身份,这是了不得的。
而陈学兵也不是刻意察言观色,只是自然习惯。
一切来不及惊奇,最喜欢拖堂的孙老师竟然按时下课,火急火燎收书走人的样子,一定程度上印证了陈学兵的猜测。
十六班门口已经迅速聚集了一帮人,兴奋讨论着工地的事,等着陈学兵出来。
陈学兵正要走出教室,第二排的杨青玥叫住了他。
“陈学兵,笔记!你不要了?”
“哦!”陈学兵回头看了看,杨青玥桌上已经整理好了一大摞笔记本,顿时头大。
文科生的笔记本,果然带点夸张的。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复印这么多东西,得多少钱啊?
他身上一块都没有!
“呃…要不我晚自习来借吧,我买几个本子,晚上边看边抄。”
“行啊,我正准备跟你说呢,打印挺贵的,有些东西你复印了可能也用不上,挺浪费的,你抄一些重要的就好了,不过这都是高二的,高一的你要吗?下午我要回家,可以给你带。”
杨青玥很干脆,说着又把一本本笔记本分门别类整理进自己的书层,似乎并不觉得很麻烦。
四十岁的观察很敏锐,心也同样敏感,陈学兵感觉到这个女孩在为他考虑,心里一暖。
现在想来,她当初对自己态度还是有几分特别的。
不过,他对感情这种东西已经很淡泊了,前世离婚的时候,他只觉得解脱。
事太多,话太密,还不如独处,一个人做决定。
对,他还有前妻呢。
不过他记性不好,前妻的名字已经忘了。
所有一切,重新开始吧。
“行,那就麻烦你了,哦,数学不用带了。”
数学这一科,他彻底放弃了。
杨青玥闻言,害羞一笑:“我数学也不好,上次考试才…80分,没及格。”
嗨。
这才是生活嘛。
“能考80,起码能做大题啊,我考数学都不敢翻页呢,加油。”
陈学兵说着,想起她的手指比枪,也拍了拍胸口,指着她,给出了一个NBA加油的经典手势。
杨青玥笑得鹅鹅鹅的。
外面的看得清清楚楚,又是一阵大哄。
“噢~~”
“加油~”
陈学兵不理,径直往楼下走,但这帮狗der也不走,还在班门口逗杨青玥。
“大嫂!晚上兵哥送你回家!”
“嫂子,晚上我们一起送你!”
“嫂子,我们跟兵哥去工地,你去不去?”
杨青玥顿时红脸,站起来喊:“去你们的吧!”
陈学兵对这帮畜生有点无语,但也怀念青春的味道,由着他们去闹。
这会,只有苟宏义在关心现实的问题。
“兵哥,我们这么多人,怎么去啊?”
“11路!”
……
南岸的学校到渝中长滨路的污水处理厂工地只有四公里。
《只有》。
这年头的四公里,好像也不是很长,一帮人吹着牛B半个多小时就到了。
大家都习惯了走路,不像后世,两公里以上已经属于打车的绝对领域。
“太他妈哇噻了!”
“这就是大项目!能来这儿,谁他妈进单位啊!”
“说得跟你进得了单位一样。”
“切,我叔在复烤厂当科长!”
气势恢弘的围挡和蓝色铁皮大门,搞得大家咋咋唬唬。
两边的围挡非常长,一看就是大工地。
门头上书《重庆民心工程——渝中污水处理厂》,两边柱子是“筑品质工程,立行业典范。”
“第十四冶金建筑公司…”梁晖念着旁边的公司名称,惊讶道:“哥,这是国企吧?你舅舅是国企的领导?”
“这是承建的总包单位,他们建项目部,干活的是别人。”
总包,分包,再转包,包工,包料,这年头还是有不少足够挣钱的活儿,有时一个项目层层转包四五次,夸张的,能形成六七级的包工头。
陈学兵很幸运,他舅舅是地方部队领导转业,认识不少老领导,老战友,能直接找到一些甲方,拿到了许多来自总包的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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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包一手,舅舅二手。
没有总包的实力,这就顶顶不错了,在许多下游分包眼里,这是大老板。
正是中午休息时间,很安静,大门下的小铁门开着,但陈学兵还是拍了拍门,跟门口的一个红帽子报了一下舅舅于春尹的名字,才带头走进。
进来就看见凌乱了。
钢筋母材,PE管这种容易被偷的材料居然摆在门口区域,木料也放在阳光直射的地方,而且撑模板用的木枋上面没有盖东西防潮,只是在下面垫了几条钢管。
陈学兵其实并不算懂工程,但他会管理,在他眼里,这里到处都是问题。
后面跟着那11个人当然只会啧啧啧,渝中的这个污水处理厂预设的处理能力很高,建面也挺大的,周遭还有复杂的接出水管网系统,搞沟槽开挖的人员机械自然不少,看着确实是个大项目。
实际上,这个标段也就千把万,厂房内容并不复杂,作业面也都在地表,连塔吊都没有,主要工作也就是管网开挖和回填,面积比较大而已。
这个项目今年同时动工的污水处理厂还有好几个标,承建方把市区里的标段给于春尹,就是因为这里是最难啃的骨头,白天要防噪,周围居民投诉闹事,晚上要交警放行商混车,还有环保,很多施工关系都需要协调。
舅舅干这个项目,根本不赚钱,只是给领导解忧而已,赚钱的项目在后面开工的标段,两个厂区加几十公里的管网,有大量土石方和清淤,含金量懂的都懂。
红帽子很快把于春尹喊出来了。
于春尹也没走近,在彩钢板搭建的二层活动板房外面招了招手。
“小兵,过来!”
舅舅喊完,人就进去了。
里面的房间看着就很小,容不下许多人,陈学兵晓得于春尹单独有话要说,转身交代了一句:
“你们在这等我会,一会带你们去施工区域看。”
“要得!”
大家看到陈学兵进场背着手到处巡视,一点不怯场的样子,都有些振奋,以前听说兵哥经常去工地,今天算是见识了。
陈学兵一边观望,一边走向板房,思忖着要不要跟舅舅提一提一些管理规范。
舅舅其实是外行人,对工程管理也只知皮毛,在项目上待着,是防着下面搞他的名堂,他就是不说话,每天翻翻账本,其他人有点什么歪心思,也要有几分忌惮。
至于技术,都是施工员,舅舅只关心财务。
这年头对规范施工确实也没太多硬性要求,大家都这样,怎么方便怎么来,干事的都是下面,说多了,凭白无故得罪人。
乱点也好。
当初他进舅舅工地一段时间,带着一帮人管挖机和材料,学习施工,慢慢发现了很多问题,还傻不愣腾地跟舅舅说过:你是老板,应该多学点技术。
舅舅笑了,说他是憨包娃娃。
“我要是懂技术,哪有你的机会。”
一句话,从此陈学兵警醒,意识到自己的定位,赶紧把管理方面能学的学了个遍。
后来舅舅退了,帮他拿项目,舅舅提五个点。
那五个点,无论项目好坏,利润厚薄,他都没讲过价,他知道,那里面舅舅最多只有百分之二。
而且他后来自己做,有了自己的关系,也没拒绝过舅舅递过来的项目,他也知道,舅舅的老领导退了之后,混得不容易,人家帮忙拿的项目,但凡拒绝一次,以后就不好再提了。
舅舅对他有提携之恩。
不过舅舅的经历,反应出了整个行业:纯粹的工程人,十几二十年后,都混得艰难。
还能风生水起的,都有副业,玩的是金融手段。
陈学兵还想干这一行,重活一世,也想完成最初的梦想,但他不能把自己困在这里。
要有其他来钱的路子。
“吱。”
陈学兵推开那个房间半开的门。
办公桌,大背头电脑,红帽子,账本,床。
舅舅一个人在里面,西装笔挺,锃亮的进口皮鞋,翘着二郎腿。
舅舅这一身打扮很有江湖智慧。
这身衣服和鞋子,弄脏了,清洗起来很贵。
能让施工员和小工头不要遇到一点小事就来找他。
舅舅其实很懒,他根本就不想来工地,只是手上没有完全信得过,又有能力的人。
“叫来这么多人,真准备跟着我干工程?”
于春尹开口,拍了拍桌子,示意他坐。
陈学兵拉了拉门,又是吱的一声,才笑着走到桌子旁的另一条椅子坐下。
“你门都坏了,我来了嘛,给你修一修,这门就好关上了。”
于春尹扬了扬眉,有些惊奇的样子,不知道外甥随口一句话,是不是他想的那个言外之意。
他倒是希望陈学兵能让这门关上,他能省点事,在家陪老婆和女儿。
不过陈学兵这个年纪,实在不像能说出这句话的,他不由得又试探了一句:
“门开着好嘛,敞亮。”
“关着省事。”陈学兵似笑非笑。
“嘿!”于春尹笑了:“小伙,长大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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